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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叔的声音和缓,伸出的手有点犹豫,最终还是轻轻地落在了卫希夷的脑袋上。像蝴蝶落在花芯上,见掌下的小脑袋没有退缩,才略加了些力道,轻轻地揉了两下。
卫希夷头顶一暖,笑了出来。姜先只觉得自己被劈成了两半,一般叫嚣着“那是我先看上的”,另一半赞叹着“真美真衬真好看”。可恶的是,祁叔一边摸着漂亮姑娘的脑袋,还转过头来对他笑了一下,而他忍不住回了一个笑脸!好没骨气!
可是祁叔真的好美!姜先用力看着祁叔,用力!【我以后一定会比他好看的……跟他一样好看也行!】
家人有了消息,又见到了美人,卫希夷开心极了,甚至在祁叔玉收回手之后,她还往人家那里凑了凑,眼巴巴地望着祁叔玉。祁叔玉一怔,微笑问道:“天色不早了,咱们先启程,路上说,好不好?”
难得地,姜先在卫希夷之前反应了过来,声音怪怪的问:“路上说?你们要同乘一车吗?是祁叔你过来,还是她过去啊?”祁叔耐心地道:“这个要问公子的朋友呀。”
卫希夷得到尊重,心情更好,看了姜先,又看了祁叔玉,她也有点犹豫。让一个这么漂亮的人在鸡仔旁边戳着,鸡仔好像不是很开心。拍拍屁股走人,又对鸡仔不太礼貌。想了一下,她小声问:“你的车,挤不挤?”毕竟是姜先的车子。
姜先的脸绷得没那么紧了,作沉稳状:“嗯。”
祁叔玉包容地笑了,对后面打了个手势,他的随从很快变队,一分为二,一部分变为车队的先导,另一部分划了一个圈,接到了姜先的车尾,却将涂伯赠送的护卫挤到了边上。祁叔玉解释道:“将入王畿,这样从容些。”姜先点点头,涂伯到了王畿就是个虾米,他的旗号都有可能不被认出来,祁叔玉却是个名人,有他的队伍开路,一切都会好很多。
祁叔玉上了姜先的车,出乎意料的,他虽跛脚,动作却从容而矫健,丝毫不见凝滞。上车之后,他坐得笔直,上肢丝毫不见动摇。御者挥鞭,车上姜先和容濯晃了两晃,卫希夷和任续微摇了一下都坐住了。祁叔玉看了卫希夷一眼,心道:她也坐得这般稳。又一想,居然不觉得很奇怪。
收敛心神,眼观鼻鼻观心,祁叔玉坐得端端正正。容濯心里赞一回,也没忘记了正事,仗着知道祁叔玉心地好,询问就许多龙首城的现状。祁叔玉心知肚明,依然和煦如旧,说了姜先最关心的事,也给了真诚的建议:“公子的母亲还没有进入龙首城,公子最好先见王。王的心意不在令堂而在唐。见过王,公子可以拜见外祖父。”
姜先礼貌地表示了谢意,卫希夷牢记风昊的“教育”不在插话,直到祁叔玉讲完,才问到:“太叔,请教太叔……”
祁叔玉知道她要说什么,先是询问能否唤她的名字,卫希夷忙不迭的点头。祁叔玉道:“希夷,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你的名字很好呀。你要问你的家人,是也不是?”
“嗯嗯。”
祁叔玉似在斟酌用词:“你的哥哥随南君之子到达天邑,南君之子向慕文明风华,早在王伐戎时已奋勇效力,列为王之将佐。你哥哥不赞同他与王过份亲近,然而又担心他的安危,所以也在军中,却被他调离。我见你哥哥悍勇出色,便将他收入麾下。遒人简带来了南君僭越的消息,荆伯又上书,请求代天伐罪,王准了他的请求。南君子索性放弃了故国,做了王的卿士。你的哥哥因为军功,在天邑有田宅奴隶,你母亲和弟弟正住在他那里。”
卫希夷气得两边眼角红了起来,先骂太子庆:“他怎么可以这样?抛弃自己的父亲,是人做的事吗?”
在姜先等人的安抚下,才想起来自己又安家了,两眼弯弯,对姜先道:“真是太好了,我不用自己到瓠才能找到他们了。”说完,又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
祁叔玉听到“瓠”迟疑地问道:“哪个hu?”
卫希夷空张了一下口,才想起来一个问题——女杼曾经说过,她的部族城池,好像是被一个叫虞王的给攻破的吼?刚才容濯又说了,眼前这位称呼很多的人,当年有一个称呼叫王子玉?虞王之子哈……哈哈……哈哈哈哈……
【怎么巧成这个样子了呀?】卫希夷不笑了,小脸儿哭丧了起来。
祁叔玉小心地问:“是那个瓠吗?”
容濯博闻强识,也反应了过来:“可是似瓠之瓠?”手中比划了一个葫芦开头。
卫希夷哭丧着脸点点头:“就是啊。”
一刹那,车上五个人的表情都很诡异,其中以祁叔玉为最。姜先试图将气氛扭转过来:“逝者已矣,那个……”他打量了一下卫希夷的表情,看她不像是生气的样子,才小心地道,“且看当下。不知道如今是个什么样子?”
瓠城?早荒废了啊,虞王攻破城池的时候,废弃了这座城,将它移平,全平整作了耕地,又在旁边不远处新建了一座小型的堡垒,用以监视、管理耕作的奴隶。女杼的话,看祁叔玉的表情也知道,态度必须不友好。
一瞬间,卫希夷也很为难,当年作恶的人已经死了,而她自己对瓠城也并没有什么深刻的情感。长到现在八年多的时间里,女杼只有在逃亡的时候才对她讲过这段故事,平日也没有训练过她对虞王的仇恨。如果不是容濯到了王城,顺便讲了虞国的故事,卫希夷可能要到很晚的时候才会听到关于虞国的故事。
哥哥与这个人一同作战,自见面起,祁叔玉就十分有礼貌,怎么看也不像个坏人。卫希夷的算术学得还挺不错,算一算年纪,老虞王灭国的时候,搞不好祁叔玉还没生下来,要将这笔账算到他头上也……其实也父债子偿、天经地义?可是卫希夷没办法去敌视他,因为……她对女杼的故族并没有归属感。她一直将自己当作蛮人,当作獠人。发誓要弄死大祭司一伙,却从来没想过跟虞国报仇什么的。
所以她有点尴尬、有点不可思议地道:“怎么会这么巧?我娘都没有提过……”
祁叔玉的表情也是为难,像哭又像是笑,最后化作一声叹息:“你怪我吧。”
卫希夷用力瞪着他:“怪你什么?”
“是我父亲的儿子,什么的……”祁叔玉低声道,“到了天邑,你要先等一下,我要引公子见过王,再送你去见你……家人。”
卫希夷的欢喜之情减了许多,低低地应了一声。
祁叔玉续道:“你有什么想知道的,都可以问我,需要什么东西,也可以告诉我,有什么为难的事儿,也告诉我。你们要是……离开,”他艰涩地说,“好歹告诉我一声,我给你们准备车马食水。”
卫希夷很是为难,低低地答应了一声。
余下的时间里,行程都很安静。原本,卫希夷是存了一肚子的问题想问的,祁叔玉被夸奖得这般厉害,又这么年轻的时候做了这么高的官,一定很有学问。她想问“师槐为什么会讲那么多道理?两位名师从不爱理人到讲述有用的道理,为什么前后变化那么大?”
这些都是容濯也没有回答出来的问题,她是寄希望于祁叔玉的。还有关于女莹的信息,也想找这个长得很好看、声音很好听的人问上一问。现在都哑了火了,卫希夷陷入了沉思。
沉默中,祁叔玉想走,又很想留下来,慢慢地道:“你哥哥,其实受了伤。”
“啊?!”卫希夷小小地惊叫了一声,又舒一口气,“那可要好好养,他……伤得重不重?”小姑娘难得地扭捏了起来。
“有点重。当时,我们人少,援军未至,他为我断后。”
容濯关心地道:“太叔的伤?就是那个时候?”
祁叔玉点了点头。
卫希夷脑子里出现了一个瘸得更厉害的哥哥,一时心乱如麻。
祁叔玉低声问道:“希夷,你的额发,要不要安排人给你剪一下了?”
从王城一路逃出来到现在,卫希夷脑门儿上那点齐眉的留海,在这几天长到了戳眼睛的长度。她自己活得也糙,也从来没用自己留心过这件事儿,长了自有母亲给她剪。到了现在,就是自己胡乱往两边一抹。
卫希夷默默地从袖子里摸了一段巴掌宽的红布条来,夹在拇指与食指之间理平了,手掌一翻,掌心贴着布条。将布条举至额与发之间,贴着额头,一边的边沿抵额为轴,另一边往上再一翻。将留海整个儿翻到头顶压在布条下面,理着两端,在耳后颈下打了个结。
轻轻地道:“要见我娘了,等她剪。”
祁叔玉闭上了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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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都很安静,第二天,祁叔玉不知道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态,又到了姜先的车上。缓声讲着天邑的一切,姜先总有种错觉,这不是讲给他听的,倒像是讲给长辫子听的。长辫子从那一天开始,又开始编起了辫子,编完再用红布将额发系好。
听也都是默默的听。祁叔玉的声音非常好听,不自觉就会入迷,也将他说的话给记住。比如到了天邑,贵人很多,轻易不要得罪之类——这个姜先早就知道了,而且以他的身份,倒是别人要注意别得罪他才好。又比如,此时的惩罚,全由贵人心意,你不知道自己将会面临的是什么。之类的。
过不数日,天邑便在眼前了。
连有心事的卫希夷,都好奇地望过去,发出惊叹。
南君的王城,据说是依照天邑而建的。现在连卫希夷都知道了,许后自己、包括她的工匠,都没有一个人见过天邑,所以他们的描述,也都是道听途说加上了自己的臆测而已。在王城时,觉得宏伟壮丽,连外来者如容濯、姜先、任续,都觉得南君气度不凡。
但是,当真正看到天邑的时候,才会真的明白,为什么它会被称作天邑。真真地上天国,宏传壮丽。
南国因地势的关系,王城的形状虽然尽力规整,却依旧不是一个规则的形状,一边突出一角,另一边又凹进去一块的。龙首城则不同,它方正规整,有明显的四角,有整齐的瓮城,城门间的距离也是一模一样的。
临近天邑,祁叔玉也难得带上了一丝紧张,对卫希夷而不是对姜先道:“希夷,你先等我一会儿,就一会儿,好么?谁来都不要跟他们走,也不要让人伤到你,好不好?”他的目光里带点恳求,带点殷切。
卫希夷安静地看着他,数日来再一次开口:“我都同意你叫我名字,你不用怕。”
祁叔玉的口中发出短促的、放松的笑声,双肩微往下塌,脸上的笑容一直挂着,轻声道:“等我,有人问,就说是祁叔家的……好不好?”
“嗯。”
姜先挤了进来:“说是公子先的朋友也可以的!”
卫希夷对他扮了个鬼脸。
祁叔玉领君臣三人去见申王,命令自己的亲信守卫着卫希夷:“不许让任何人对女郎无礼。明白吗?”
护卫手中长戈顿地,齐应一声。卫希夷稀奇地打量着他们,又看着街道与房屋,这里的街道可比涂伯那里宽阔得多,鳞次栉比的房舍也没有涂伯城中那种灰败的颜色。道路两边种着挺拔的树木,挖有宽阔的排水渠。
街上的行人也与别处不同,他们步调舒缓又透着一般懒懒的骄傲,衣饰华美的富贵者乘车,或者乘辇,袖子比别处都宽阔。从衣饰上也很容易就能分出各人的等级,有贵人,有庶人,也有奴隶。奴隶的穿着也比别处体面一些。
卫希夷答应了安静等,就会安静地等。祁叔家的护卫很惹眼,她便坐在姜先的车里,透过车窗,观察着行人。看他们的举动,观察他们的步伐,侧耳听他们讲话,与自己略带一点点口音的正音雅言并没有很大的分别。听他们买东西也会用贝,也会用金,也会用米、帛交换……
约摸过了一顿饭的功夫,祁叔玉与姜先等人一同出来了,姜先的脸色微有不好,祁叔玉还与他低声说着什么,姜先板着脸,间或点一下头。
看到他们来了,卫希夷伸出脑袋来,问道:“怎么样啦?”
姜先挤出一个笑影来:“还算顺利,不过我要先住在王宫里了,你……”
祁叔玉道:“我送她去见她母亲吧。”
卫希夷从车上跳下来,对姜先摆摆手:“你才到这里,一定不如以前方便,别管我了,我去找我娘,以后有机会再见啊。”她这一路也憋得狠了,很想见到自己的亲人,好好地说说一路的际遇,再问问母亲的经历,然后问一下祁叔玉的事儿。
姜先在车边站了好一阵儿,想说你跟我一起吧,又知道卫希夷是必去见母亲的,他留不住,别扭了一阵儿,才说:“你小心些啊,你们那个王后,”说到王后二字,他的不屑地鼻子歪了一下,“真是那个抛弃父业者的亲生母亲!她带着女儿来请罪,甘为臣妾。别再理她们了!”
“你怎么知道的?”
姜先看看祁叔玉,扭捏了一下:“太叔同我讲的,毕竟我也在蛮王那里见过他们僭越的事情。”说完别别扭扭地看了卫希夷一眼。
祁叔玉道:“我同她讲吧,公子请先回殿内歇息。”
姜先恋恋不舍地回走进了王宫,一步三回头。卫希夷对他用力挥了挥手,便被祁叔玉拉上了他的车。祁叔玉带点羞涩地问:“你同南君的小女儿是不是很熟悉?”卫希夷点点头:“我和小公主一块儿长大的。”祁叔玉道:“以后不可以叫她小公主了,她的父亲的王位是僭称。在天邑,称呼她一声女公子,已是天大的体面了。僭越之臣……唉……”
卫希夷虽然不甚服气,在祁叔玉的解释下也知道在龙首城有些称呼不能乱,心下有些怏怏。又听说许后自认有罪,认为南君不该称王,心下更是气愤,眼角又红了。
祁叔玉又向她说了一些龙首城内的故事,最后,犹豫着道:“希夷,你的哥哥伤得很重,他是为了让我能够脱身才留下来殿后的……我答应过他,他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奉养他的父母、抚养他的弟妹……”
女孩儿猛地转过脸来,眼睛瞪的大大的,菱唇抖了一下:“我哥哥是不是……出事了?你先说认识我哥哥,又说我哥哥受了伤,再说伤得很重,下面要说什么?”
祁叔玉惊叹于她的敏锐,咬了一下唇,艰难地开口:“你猜到啦……他……”说着,轻轻垂下了头。
卫希夷一直呆到车停下,祁叔玉轻轻碰了她的肩膀一下,一触即离:“咱们到啦,你先见你娘,好不好?你们要生气,要怪我,都先见了面,嗯?”
卫希夷还不及说什么,祁叔玉的执事已经叩响了门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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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哗”一声,门打开,“砰”一声,因为打开得过于用力而撞到了墙上,发出老大的一声响。
祁叔玉匆匆说一句:“就是这里了,你下车小心。”
里面一个熟悉得令卫希夷热泪盈眶的声音响起来,夹杂着卫希夷绝不熟悉的愤懑与恨意:“上卿还要来做什么?是要逼死我吗?我的家园早就没了,我七个孩子只剩下这一个了,就算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到现在也该够了。我们办完丧事便离开这里……”
祁叔玉语气里满是苦涩:“夫人,令郎过逝是我之过……”
“娘?”清脆的童声响了起来,门内门外俱是一怔。
女杼冲出了门外,呆呆地看着从车上跳下来的女儿,不敢相信地问:“希夷?”
“嗯!我来了!娘,你现在住这儿吗?”
女杼眼圈儿一红,眼珠滚落:“来,进来吧,阿应——”
“嘎——”一声长鸣,卫应也红着眼圈儿,抱着一只大白鹅,将鹅往卫希夷手中一塞,仰脸看着姐姐。卫希夷一愣:“这是大白……咦?不是大白,是你养的吗?”卫应点点头:“也很厉害。还有好几只,这个最厉害,你挑。”
大白鹅在卫希夷手里扑腾,叫得更响了,后院的鹅们听到了声音,也叫了起来。卫希夷左臂一曲,将它整只鹅给固定住,右手攥着鹅颈,冷冷地威胁:“再闹吃了你!”
大白鹅瞬间老实了,卫应的眼睛亮亮的。
卫希夷挟持着鹅,转过头去,犹豫地问祁叔玉:“您进来坐吗?”
女杼沉下了脸,这一次的逃亡生活显然比上一次要辛苦许多,她的双鬓终于染上了星点霜华。她和屠维共育有七个儿女,中途夭折了三个,最近数月,长子、长女又先后过世,幼女走失。人若不曾拥有,便不觉得难过,最难受是拥有之后再失去。如今幼女回归,哪怕厌恶祁叔玉,她现在也没有反对失而复得的幼女的意见。
祁叔玉心头一松,渴望而小心地问:“可以吗?”
女杼没说话,抱起卫应先进门了。卫希夷冲祁叔玉笑了一下:“您进来吧,我也不知道里面什么样儿。”祁叔玉道:“可能与蛮地有些不同,还算宽敞,也有奴隶伺候……”说便抬足跨了门槛。
才踩进一半,便听到一阵车轮马蹄声,接着,一个长而尖利的年轻声音传了过来:“哟——太叔又来呀?难为你都瘸了,还要来奔波。怎么,今天还没有被赶走吗?可怜人居然给你开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