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状书(1)(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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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深秋时候,端木翠率细花流一干门人,远赴晋阳。

临行前夜,展昭前往端木草庐,帮端木翠打点行装。

深宵露寒,冷风透骨,端木翠一边收拾一边抖抖索索:“展昭,人家说越往北去越冷,我此趟岂非要冻死。”

展昭见端木翠只着一身单衣,不禁皱眉:“你若一直穿这么少,留在此地也不见得能活。”

气得端木翠瞠目结舌。展昭心中好笑,面上只作不知,将府中诸人交托给端木翠的东西一一点过,祁红茶饼是公孙先生给的,说是冬日常饮生热暖腹;王朝、马汉备的是一袭轻暖连帽氅裘;张龙、赵虎送的是个五蝶捧寿镂空雕花紫铜手炉。端木翠先时生气不欲搭理展昭,后来见那紫铜手炉委实可爱,忍不住拿过来把玩,道:“他们此番倒客气起来,只不过出趟远门,哪用得着送这么些东西?”

展昭笑道:“一走便是三个月,北地苦寒,难得他们这番心意……此番收妖,可有凶险?”

一提收妖,端木翠顿时没了精神,蔫蔫道:“凶险倒是没有,只是大费周章劳动筋骨,说起来,总是你们皇帝的爹不好。”

展昭哑然。

前些日子,端木翠来开封府拜会包大人,开口便要大人帮忙“搞件龙袍”,唬得大人半晌没反应过来。端木翠走后,包大人和公孙先生密谈许久,第二日便进宫面圣,说来也玄乎,竟当真从宫中带回一件龙袍来。

据公孙先生说,一切都是为着太宗年间晋阳毁城一事。

关于此事,展昭略有耳闻。

大宋立国之初,因着五代十国大多在山西发迹,民间纷纷传言山西有王气,龙脉在晋阳。太祖一直心心念念要拔下晋阳城,惜乎有生之年未能毕其功,直到太宗赵光义时方得实现。赵光义攻下晋阳城后,为了尽毁晋阳王气,先是火烧晋阳城,据说大火烧了三年方灭,尔后引汾、晋二水灌城,城中兵丁居民死伤无数,晋阳城也彻底沦为废墟。

因着事涉本朝太宗,一般人讳莫如深,久而久之,知道的人变少了,不知道的反多些。

展昭将龙袍送去给端木翠时,端木翠先问“皇帝给得痛快不痛快”,尔后便一迭声地抱怨晋阳冤魂无数怨气遮天,“你们皇帝的爹做下错事”“却要我去化戾气为祥和”“弄件衣裳前去烧烧,也算是告慰亡魂了”。

展昭这才恍然端木翠要龙袍的用意。

端木翠走了堪堪逾月,方才托人捎回一封信来,寥寥几行,抱怨晋阳之冷,少不得又把“你们皇帝的爹”责怪一番。开封府内几人皆传阅了一遍,包拯道:“端木姑娘的信,看完还是烧了为妙,否则让别有用心的人告到官家那里,少不得又是一通麻烦。”

想想也是,叫皇上看到满纸的“皇帝的爹”,不气死也得抓狂。

而后公孙策执笔,给端木翠回书一封,重点是关注晋阳态势,当然这也是皇上的意思,做皇帝的总不希望听说境内某处戾气大盛有碍社稷之类。重点表述完毕之后,就是开封府诸人各自对端木翠表上问候。赵虎很是憨厚地说:“公孙先生,你帮我问问端木姐,她既能土遁,就该回来看看我们。”

书信差人捎至晋阳,端木翠当真有口难言。说起来,总是土地婆婆这个醋坛子不好,端木翠为着土遁,跟土地公公难免接触频繁,一来二去,不知怎么着引发土地婆婆疑神疑鬼,把土地公公禁足了不说,还一本正经地同端木翠说什么上仙前段日子土遁往来频繁,引发土质疏松,小神夫妇这段时间忙于整治云云。言下之意就是近期请端木上仙莫要土里地里地折腾了。

这还不够,又偷偷去跟河伯的夫人嚼舌根,说什么上仙地位尊贵,年轻貌美,你们家那口子难免心猿意马,长此以往必对你审美疲劳云云。河伯夫人没什么主见,闻听此话悲从中来,扯了根绳子就要上吊,闹得河伯府鸡飞狗跳。舆论总是同情弱者的,周遭虾兵蟹将等等都指责河伯喜新厌旧德行有亏,一干在野党反对派还蠢蠢欲动意欲罗织罪名弹劾河伯。河伯公一个脑袋三个大,对端木翠避之唯恐不及,哪里还敢去见她?因此端木翠土遁不成,水遁无门,气得将桌子拍得砰砰响,大呼三姑六婆长舌妇害人不浅。

依着端木翠性子,当然不会承认自己摆不平土地河伯,索性对开封府的来信不闻不问,权当没看见,直到三个月忽忽而过,才草草回了封信道此间收妖事了,不日回京云云。

开封府上下两月不闻其音讯,俱心下惴惴。赵虎更是念叨要择日告假前往晋阳探望端木姐。展昭嘴上不说,每隔几日都要询问门房晋阳可有信到。其实哪需他询问,公孙先生老早嘱了门房“端木翠的书信一到,立刻回复大人”。

因此上,收到端木翠的来信,众人都松了一口气。掐指一算日子,端木翠只要路上不耽搁,回到开封之时,恰恰赶上过年。

彼时,众人喜气洋洋翘首以盼,谁也未曾料到,这顿年夜饭,端木翠竟是再不曾赶上。

回头再说端木翠。在晋阳三月,设坛祭天,作法抚鬼,委实累了个够呛,好容易挨到事毕,正值北方最冷的一月。端木翠最是怕冷,哪还待得住?吩咐了底下收拾行装,立马返程,一路上又把土地河伯等数落了个遍,因想着若不是他们误事,现下略施土遁,早已回到开封。

紧赶慢赶,这天方到文水地界,当晚投宿在文水县最大的连锁客栈分店悦来客栈之中。本待第二日一早赶路,谁知道晚膳之时,却自邻座客人口中,得知明日文水县城的一桩“大事件”。

坦白说,若是什么婚嫁出殡、私奔浸猪笼,端木翠是断提不起兴致来的,偏偏这件事跟端木翠专业相关,术语称之为“收妖”。

端木翠委实纳闷,进文水县之前,她无聊之下也曾用排山掌法、九星飞伏之术暗暗掐算,这文水县虽非富贵旺地,但也无惊无险无风无浪,周遭云气平和细散匀净,怎么着也跟妖扯不上关系。收妖?收哪门子的妖?莫非挂羊头卖狗肉招摇撞骗?在自己面前卖弄收妖,岂不是鲁班门前弄大斧?

端木翠决定在文水耽搁一日,明日前去会会那所谓的收妖大师,然后当众拆穿其虚伪面目,顺便警醒文水县居民收妖要认准诸如细花流一样的专业品牌,不能盲目上当。

如此一想,扬扬得意,做梦都是笑的。

第二日便兴致勃勃前往观瞻,本来还想着若是找不到地方便沿路打听,其实哪用她问,满街人流所趋,都是前往本次收妖所在地王大户家中。

一路上,端木翠混于人流之中,倒是把事情缘由本末了解了个大概。

事情倒是简单,文水首富王大户的女儿王绣,婚嫁在即突发怪病,群医束手,均道无救。忽一日有游方的道士上门,言说王大户家宅上方黑气盘绕,必是有妖作祟,要择吉日收妖。

当真一派胡言,进王大户家门之前,端木翠特意留意了王大户家宅上方,除了灶房烟囱往上冒黑烟之外,哪有什么“黑气盘旋”?

前来看热闹的百姓将王大户家宅围得密密匝匝,争先恐后一睹收妖壮举。守门的下人只敬罗衣不认人,将大半看热闹的都拦在门外,见端木翠穿着气度不凡,也顾不得看着面生,竟客客气气请了进去。

饶是经过严格筛选,院内还是拥挤得很,不时有撞挤踩踏的抱怨之声。端木翠正往里走时,忽听边上啊呀一声,有个托了茶盏的年轻小厮不知怎地脚下一滑,便往端木翠这边倒过来。端木翠眼疾手快,赶紧伸手将那人扶住。

那人窘得满脸通红,茶水洒了一身,忙不迭地跟端木翠致歉。端木翠抬眼看时,面前的男子不过十八九岁,虽说穿得寒酸,但面皮儿白净,眉清目秀,话虽不多,礼数却周到,心中便有三分喜欢,也不怪他冲撞,反拿话宽慰他说:“人这么多,撞到蹭到也是难免的,小心些就是。”

那年轻小厮先还心下惴惴,见端木翠如此说,满眼的感激之色,恰此时一个小丫鬟过来,见那小厮打翻了茶盏,不满道:“姑爷,你倒是悠着些,这茶水又不是不要钱的。”

端木翠吃了一惊,看向那小厮道:“你……你是王家的姑爷,那王绣岂不是你的……”

那年轻人低了头不答话,匆匆收拾了茶盏离开。端木翠见他后襟老大一块补丁,不由失笑,心下忖道:怕是我听错了,穿着这么寒酸,一个小丫鬟都能对他指手画脚,怎么可能是王家的姑爷呢。

俄顷金锣三响,却是收妖的道士在院中起坛。人群往院中蜂拥而去,端木翠不去凑这热闹,远远地寻了张椅子坐下。

有人过来替端木翠斟茶,抬眼看时,却是方才见到的那年轻小厮。

端木翠咦了一声,笑道:“又是你,方才那小丫鬟怎么称呼你作‘姑爷’?”

那小厮似是十分犹豫,良久才低声道:“在下梁文祈,王家长女王绣,确系小生未过门的妻子。”

端木翠愣了一愣,想到自己一直当他是小厮,倒有些局促起来:“原来是梁公子,怎么敢劳动公子为我斟茶。”

梁文祈声音压得更低:“无妨,我原本就是在岳丈家中做些打杂之事。”

端木翠如坠云里雾中,明知不该问,还是没忍住:“你既在王家打杂,那王老爷怎么会将女儿允了你?”

先前梁文祈撞到端木翠时,端木翠不但没有恶语相向,反而温言宽慰,因此梁文祈对她怀了三分感激之意,听她如此问,也不觉为忤,勉强笑道:“先时定亲之时,两家尚是门当户对,后来家父遭人构陷,在下唯有投奔岳丈……”

说到后来,面露伤感之色,声几不可闻。

端木翠听他开口说“先时结亲之时”,便已猜了个大概。彼时门当户对,自然乐于结亲,现下一方家道中落,另一方自然就露出悔亲之意来。虽说碍于颜面收留梁文祈,但是作践他做些下人粗活。料想梁文祈在此处的日子也不好过,日后这门亲事作不作得数还说不定,不由有些喟然,于是将话题岔开:“这王家小姐,生的什么怪病,大夫竟瞧不好吗?”

提及王绣,梁文祈眉宇间更是笼上忧色,摇头道:“也不知绣妹是怎么了,入冬就卧床不起,我几番想去探她,唉……”

端木翠听他如此说,便知王家人必然不允他去探王绣,也不知该拿些什么话宽慰他。倒是梁文祈微笑道:“姑娘且坐,我去别处斟茶。”

端木翠心中五味杂陈,捧起茶碗慢饮。那道士原本哼哼哈哈不知念些什么咒语,此际忽地提高声音,大喝道:“神师杀伐,不避豪强,先杀恶鬼,后斩夜光。何神不伏,何鬼敢当? 急急如律令!刀去!”

只听人群惊呼有声,似有刀声破空,端木翠急抬头时,直觉眼前一迷,一道温热鲜血便喷在脸上,勉强睁眼,茶碗中的茶水都已染成赤红。

尚未了然发生何事,就听那老道厉声喝道:“好妖孽,此番叫你尸首分家!”

人群鼓噪欢呼,大堆人便往端木翠身遭不远处围拥过去,不时有人呼喝。

“好个妖孽,竟混在此间这么久。”

“亏得道长作法,收伏此妖。”

“此番王家大小姐的病可要大好了。”

说话间,那道长又高声道:“速速将那妖首献上,贫道要用太上老君三昧真火将其烧成灰烬,否则不出三刻,那头颅便和尸身合为一体,届时此妖又要为祸人间。”

人群吓了一吓,尖叫后退。有人高高擎起那妖首,大声呼喝道:“在这儿在这儿,让道让道,我将妖首送去给道长。”

端木翠目光落在那妖首之上,蓦地面色苍白,耳际便如鸣鼓般震荡不休。

那鲜血淋漓的人头,不是梁文祈却又是谁?

那老道接了人头,掷于先前置好的铜炉之中,几个下人赶紧过来举火。不多时火势大起,铜炉之中逸出焦臭之味来,离得近的人忍不住掩鼻后退。偏还有人凑上前去,往那铜炉中窥视,道:“好个妖怪,烧起来都这般臭。”

不多时妖首烧尽,又有几个下人将剩下的尸身用草席裹将出去。那王大户满面喜色,自内院出来,冲道士作揖道:“道长神术,小女果然大好了。”又摇头叹息:“我这个姑爷,真真想不到,竟被妖孽迷了心了。”末了向人群拱手:“多谢各位乡亲前来助阵,在下后院薄设酒宴,今日小女大好,宴请众乡亲。”

人群之内欢声大作,你推我搡,欢天喜地俱往后院去了,此间只留下几个下人丫鬟洒扫。

先前斥责梁文祈的小丫鬟萍儿正挨桌收起茶碗,忽地看到近前一个轻裘大氅的年轻女子,仍是立于当地不动,不由上前道:“姑娘,此间要收拾了,客人都往后院去了。”

唤了两声,那女子只是不答,萍儿心中奇怪,伸手推那女子,谁知刚挨到身子,那女子竟应声而倒。

萍儿脸色刷地煞白,旁边的小厮李三大着胆子过来探那女子鼻息,忽地啊呀一声,吓得魂飞魄散,手足并用爬将开去,颤声道:“当家的,可了不得了,这姑娘竟活活吓死了。”

每个城市都活跃着这样一群人,他们夏天摇着扇子就着树荫吃瓜,冬天笼着袖子拥着火炉取暖,不热亦不冷的辰光,他们就晃迹于熙熙攘攘的热闹街市,以追看夫妻操戈、兄弟阋墙、地痞闹事、流氓群殴、官差捕人为乐,乐此不疲,疲完还乐。

癞头三就是开封城中此类人群的典型代表。

这一天午后,天色灰蒙蒙的,冷风直往人的颈子里灌,一场大雪就在眼里。路上的行人不多,仅有的几个也是瑟缩着脖子匆匆赶路。眼瞅着今日没什么热闹可看,原本蹲坐在酒楼外墙角的癞头三叹口气,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忽然想起了什么,抬脚踢了踢与自己志同道合且正倚着墙角打盹的疤四。

“四子,你有没有发现,”癞头三若有所思,“细花流已经很久没到街面上拿人了……有多久了?一个月?”

“不止吧……”疤四打了个哈欠,换了个方向继续打盹,连眼睛都懒得睁开,“我记得年前细花流就没露过面了,满打满算也快两个月了。”

“怪了……”癞头三嘀咕,“细花流的人都去哪儿了?”

抬头看时,忽地又咦了一声:“下雪了,什么时候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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