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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素素往内一缩, 将门关上了。小青叠完被子, 看到程素素将窗户开了道缝儿,正趴着看, 奇道:“姐儿,你做甚?赶紧用了早饭得去学堂了。”
“嘘嘘嘘——我没起晚,对吧?”
小青莫名其妙:“对呀,都是这时候起的。可你要再耽搁,就要晚啦。”
“那他怎么这么早来了呢?”程素素摸下巴。
官员无不天不亮就动身进宫。学堂上课, 比起官员上朝面圣, 是要略晚一些的。但绝不会晚到谢麟从宫里出来,奉上祖母, 再到玄都观,程素素还没出门上学!
这事儿蹊跷!
程素素等着祖孙俩进了紫阳真人的正房,才抱着书包溜了出去。溜出院门正遇到卢氏取了早饭来:“哎,姐儿……”
“嘘嘘嘘——”程素素拉着卢氏往院墙外面沿墙根一蹲:“三娘, 你听说谢相公家要来人见师祖吗?”她上学, 卢氏母女不跟随,更兼程玄时常过来, 道一也是常住这里, 卢氏闲不住, 也在院子里帮忙做些杂物。紫阳真人身边发生什么事, 卢氏与小青该是看在眼里的。
卢氏端着托盘, 想了一下道:“哪家贵人, 我也记不太清了, 不过,好像听广阳真人仿佛说了一句,近来往咱们观里来的贵人变多了。”
程素素将书包往地上一放,端着碗蹲墙根儿三两口扒拉完:“唔,那三娘帮我留意一下,来的有什么人。”
卢氏道:“怎么蹲这儿吃啦?姐儿这可不像大家闺秀。”
“我也不是大家闺秀,”程素素将碗一搁,捞起书包,“我去上学了。三娘,我托你的事儿,千万记得。”
卢氏抱着托盘:“知道啦,慢点儿。”
程素素匆匆走了几步,遇到道一。道一伸手将她提着耳朵提了过来:“看路,走这边。”
程素素看到道一,像看到了救星:“师兄!”
道一睨她:“无事献殷勤,笑得真像奸贼。”
“咳咳,”程素素咳嗽一声,“师兄,近来观里来的贵人是不是变得多了?”
“当然,余道士一死,咱们这里可不就人多了吗?”
程素素一想,也对。楚王好细腰,今上崇道,余道士一倒,自然就……道一如今对她很糙,屈指弹弹她的脑门儿:“就爱瞎想,快点走,上课了!”
却说,程素素一路到了学堂,程羽将她看得死紧,果然履行了“不许离开三步”的承诺。程素素瘪瘪嘴,四下一看,蔡家兄弟今天并没有来,颇为遗憾。史先生倒是高兴,笑吟吟地:“来来来,今天给你们开开眼界。”
原来,按朝廷的规定,凡考试作文章,点作主考官的,要先做例文出来。这在很大程度上避免了不学无术之人插手科考。同样的,给每个考官都带来了一个巨大的难题——做得不好,是要被笑话的!
史先生弄了份昨天考卷的例文来,给小学生们开开眼。此时科考内容大致是经义、策问、诗赋。昨天考试的内容是诗赋,程素素的弱项。史先生念完主考的大作之后,意犹未尽:“你们也该开始作诗赋了,韵也教过你们了……”
史先生接下来说的什么,程素素已经云里雾里了!作诗!作赋!程素素一脸菜色。背名家名篇她就行了,要写出好句子来,可是难得紧!偏偏史先生对她寄予了极高的期望,鼓励道:“你底子扎实,大胆去写!”
一天下来,程素素满脑子的“十四寒”、“十五删”。到得放学的时候,程素素两眼一圈一圈的,史先生还夸她:“不错不错,才学写诗就能写出这般来,殊为难得。我再给你出一题,你回去做,明日交来就是。”
史先生看得出来,“程肃”作诗,不是天赋型的,那就要靠后天磨练,多写写嘛,写得多了就熟了,对不对?
程素素背着好大一门功课回到了玄都观,坐在车上还在念着“平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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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观里,陪紫阳真人一块儿吃完饭,程素素打算回去写功课。才出紫阳真人的房门,就被道一拎了去。
程素素一脑子的韵脚,秋天了!史先生出的题目是《春》,应景的东西一概没有,就让小学生写诗,太不人道了!
第二天,程素素依旧去学堂,交了诗,被史先生指出:“这个‘春’字,重了。写《春》,不必总要提到它。”又新出一题,命她再写。
如是数日,程素素两眼全是星星,史先生却捋须而笑:“唔,有点样子了。”
蔡家兄弟就是在这个时候回来读书的,蔡七郎、蔡八郎满心的不想来上学,说出来的理由亲娘都不肯信。襄阳侯一锤定音:“老子舍了脸给李丞相讨的情,容易吗?!都给老子滚去读书!”
蔡七郎、蔡八郎带着高矮胖瘦又回来了,进门就看到“程肃”上半张脸笼罩在一片黑暗里。蔡七郎、蔡八郎对望一眼,互相以眼神鼓劲。
两位原本已经泄气了,然而家里人口众多,他们的哥哥蔡三郎闲得发慌,给弟弟们传道授业:“对付一个穷鬼,你们居然用自己上手?笨!我来教你们怎么整治穷酸。不管用再来找我!”
二蔡听了三哥的主意,悄悄从家里拿了一对宫中赐出的金杯,到了学里故意拿出来晃眼。引来一些赞叹并史先生的斥责之后,二蔡方将金杯收起来。
又趁史先生布下功课,程羽愁眉不展之机,溜到程素素桌边:“程兄,以往多有得罪。”
程羽听声望了一眼,发现他们是在道歉,又瞪了他们一眼,收回眼睛来,继续“作诗”。二蔡见状,请程素素到外面说话:“在里头叫他们看着了,怪不好意思的。”程羽冷不丁地说:“出去也要站在窗户边儿上,给我看着。”
蔡七郎满脸堆笑:“程三郎说的是。”
程素素将他们打量了一下,将自己腰间的匕首紧了紧,跟着出去了。二蔡在廊下窗边,往内一看,程羽正瞪大眼睛往这里看着,飞快地收回了目光。十分诚恳地道:“前几日多有得罪,是我们的不是,还望程兄海涵。区区金杯,不成敬意。”
程素素内心颇觉得好笑,二蔡这戏作得也太假了,文绉绉的台词一听就是别人写的!再者那金杯,程素素认得上头的标记——跟赵氏好些个首饰上的一样。两个未成年拿着宫里出来的东西,你能随便收吗?
里面程羽见他二人打拱作揖,又低下头去继续“作诗”。
二蔡低声下气:“我们是羡慕你学得好,才那样的,心里极想与你做朋友的。请收下此礼。”说着,要将金杯往她怀里塞。
“幼崽的世界真是有意思啊!”程素素一脸感慨!
二蔡心中大惊!“程肃”上次说完“小崽子”不等他们生气,就暴打了他们!
果然,程素素后退一步,抽出匕首——这是当年端午出事之后,应她要求拿来“压惊”的,款式是她特别指定的三棱刃。
寒光闪闪中,程素素悠悠地道:“跟家里告状了吧?是我的疏忽,只说你们要告诉先生,我就打你们。既然没告诉先生,就不好全揍了。等下你们抽个签儿,谁中了,我就打他一个。”
然后,扬声道:“我是不会代你们做功课的!给我金子也不行!学问无价!做功课是为了学东西!你们做不出诗来,先生罚你们也是为你们好!”
接着,和气地与他们谈心:“家里人给你们支招了?不知道老子开了天眼吗?你们还会挨打的。”
二蔡一脸懵逼,史先生已经拎着戒尺出来了!蔡七郎魂飞魄散,指着程素素:“他!他拿着凶器威胁我们!就是他腰里的那个刀!”
程素素乖巧地将腰间的折扇递给史先生,一脸无辜、两眼受伤地说:“是这个……”
二蔡再看她腰上,哪有什么匕首?此时,程羽冲了出来,见两个小男生盯着他妹妹腰上瞅,一人就给了一拳:“狗眼往哪儿看呢?!”
史先生沉声道:“程羽!”
程羽拖着妹妹往后站,气咻咻地:“他们两个就是坏坯!”
“我是说,”史先生冷声道,“那句话叫狗眼看人低,你怎么读的书?连俚语都没学好?”
史先生身后,程素素伸出小指,慢慢地在颈间划过。二蔡双手一抖,金杯落地。史先生狐疑地拣起来,原以为是普通金器,细看之下登时大怒:“不学好!居然拿御赐的东西出来!”
二蔡先是被史先生打了手心,继而被得知“真相”的襄阳侯动了板子。招出了蔡三郎,不想蔡三郎不承认:“我才领了缺,哪有功夫理会小孩子的把戏?”
想要不上学,又被襄阳侯夫人派人押了过去:“哪怕不想读书,也不能说是被学堂赶出来的!先糊弄几天等大家忘了这事儿,咱家找着新先生了,你们就回来。”
接着是他们的三哥:“好小子,学会卖三哥了?!以后有事别找我!蠢的你们!”一人赏了一巴掌。
二蔡孤立无援,举目四望,没有一个信他们的。这下更没有人帮他们了,还要被送回来被“程肃”加倍折磨。顿生懊悔之意:要是当初没听三哥的,就好了!
懊悔也是没有用的,程素素眼下最恨的就是有人妨碍她上学!二蔡初一回来,她便诚恳而宽容地欢迎了二蔡:“二位蔡兄,这回可真的要老老实实的了。老实,就不会挨罚了。不老实,挨打也不会有人帮你们的。”
史先生心道,这话虽然直白,然而对二蔡确是最有效的劝慰。他哪里知道程素素话里的意思?二蔡是听明白了:再不老实,打死你们!
二蔡顿时又是一阵抖。
更让他们想哭的是,程素素真的拿了一把竹签——道观里这种东西很多——让他们六个人一起抽,谁抽到了下下签,要揍。高矮胖瘦傻眼了,这回没他们的事儿,为什么也要抽签?
程素素语重心长地道:“说了让你们多读点书,怎么不听话?多读书就知道什么叫连坐了。”以后谁起坏心,另外五个就能摁死他。
此后,六蔡畏之若虎,让往东不敢往西,让坐着不敢站着。被最淘气的六蔡影响,整个学堂也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氛围,直觉得“程肃”虽然很和气功课也好,但是能压得住事儿,忍不住会听他的话。
自打初次揍完六蔡,不出半月,程素素一统学堂里的小学生。直到……去考乡试的大学生们回来。并且,带来一堆不太美妙的消息——本次乡试,本学堂全军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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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先生虽然惋惜,却接受得很快:“都知道不好考了吗?那就要接着学!来,讲范文。”
此后,学堂归于平静。期间,经过大半年的准备,初冬的时候,太子大婚,学堂也放了一天的假。程素素原本预备着这一天收拾回家的,头天放了学,就回玄都观要收拾行李。
不想卢氏一面帮她包衣服,一面说:“姐儿,你吩咐我的事儿,我都记下啦。”
程素素一愣:“哪件事儿?”
“就是,两个月前,你让我记着有什么贵人来,还有那个谢状元,来了多少次的?”
“怎么?”
“姐儿不说,我们也只是觉得多了些人,姐儿来说,我们一留意,可奇了哩!”卢氏手上不停,口里讲了,“先是,人多了不少,这两个月,少了一些,后来,这谢状元就来得越来越多了。啊!那个齐王府,也派人来过几回。跟姐儿说,来的都是厉害的贵人,都是有眼光的,要不怎么能都被圣上喜欢呢?”
程素素一惊:“三娘,先别收拾了。”原本这事儿她都忘了,现在被卢氏一提,尤其是最后一句,她直觉得不对!
“怎么?”
“咱今天先不回去啦。”
“怎、怎么?”
“你就说,师祖和师伯,近来被召见的次数,是不是多了?”
“对呀。连咱们家大官人,圣上也召见了好几次哩。”
程素素当机立断,去找广阳子讨了玄都观记载香油钱的簿子。广阳子听她要,问一句:“要这个做什么?簿子太多啦。”
程素素说:“想起一件事来,要查一查有些人的行踪。”
广阳子不再追问,让她回房等着。
过不多时,道一就抱了一撂的簿子过来:“都在这里了,你要怎么用?”
程素素道:“先找纸吧,要大些的。”拿来用墨线弹出一张大表格来,林林总总,列了好些项目,一项是官员姓名,一项是品级、职务,一项是近二十个月以来他们与玄都观的来往。程素素卷起袖子,执笔道:“咱们从头开始捋。”
先刨去平民百姓,剩下有官职的内容就好统计了。程素素很快发现,一般信道的人家,一个月也就来那么一两回,有些甚至数月一次,又或者是打发管事过来。
道一看了也皱眉——余道士伏法之后,玄都观香火更旺些,然而,这个“更旺”是新增的一些信徒的贡献居多。大部分旧信徒家往玄都观来的次数并未增多,只是有少部分人家的香油钱加了一些而已。旧信徒家往来的次数,在余道士伏法后一个月变后,下个月又趋于平稳。
程素素先找到了谢丞相家,谢丞相家添的香油钱略加了一些,近几个月往来的次数也多了,每次谢麟都来。再看李丞相家,是自从招了程犀作女婿,给玄都观的供奉才增加了的,不过近两个月,也略多了一点。
程素素倒过笔来,拿笔杆敲桌子:“有古怪!”又依次查了诸如袁皇后的娘家镇国公府,吴太后的娘家承恩侯府,香油钱也加了不少,参礼的次数也加了一些。
道一将手上的簿子翻了一翻:“这……”
程素素拿笔画了几个圈:“师兄,你看,凡来得频繁了的,贴得明显了的,无论品级高低,他们的官职都有一个特点——要么在御前,要么与圣上接触极多,总之,体察到了圣意。李丞相不算,他天生不信这些。”
道一道:“这些小官儿消息不灵,能有什么古怪?”
“天下的道士,就只有两家吗?我可听说,虽然一向是余道士总向师祖挑衅,可正经的天师家姓张,还有其余诸派。师兄,你等我算一下。”
“算什么?圣上喜欢的,底下人跟着喜欢,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程素素又算了一下百分比,然后一脸凝重地将数目填在了后面:“要不是他们全都疯了,要不就是皇帝疯了。”
不到半年的时间里,数据翻了两番。
两人面面相觑,道一道:“要是观里的事,又或者家里的事,我是当仁不让,这样的事情,你还是要对你哥哥讲的。明天你不是放假吗?回家吧。现在天色已经晚了。”
程素素道:“反正明天不上学,索性熬个通宵,师兄,帮忙。”
“你要做什么?”
做折线图啊,做各种统计图呀,那样更直观!
师兄妹一直忙到天色渐明,才做出一堆图表来。这些东西,任谁一眼看出去,都能发现问题了。
有关谢麟的内容,做得尤其详细,程素素的理由也很充份:“五个丞相,谁没几个孙子?在御前这么受重视的只有这一个人,既连着政事堂,又连着圣上,他的举动,必然是晴雨表。什么时候见他吃过亏?这是个狠角色,不能掉以轻心的。”
说这话的时候,她正在往程犀的书桌上铺图表。程犀也忍不住给了她一个爆栗子:“口无遮拦。”
说完,仔细将图表看了一回,道:“是慢慢涨上去的。”
程素素又取了一张表来:“看这个,一直涨,就没落下来过。”
程犀将图表一推:“想说什么?”
“不是个好兆头啊!”程素素着,“月盈则亏的道理,大家都知道的。这变得太明显了,原因呢?在圣上?圣上变的原因呢?变成什么样子了?外间只看他崇道,他想要从三清那里得到什么呢?想得到的,就是他缺的。他缺什么呢?”
程犀叹道:“昨夜没睡,去睡吧,明天还上学呢。”
“哎?哥?”程素素惊讶出声,旋即明白了,“哥哥已经知道了?”
程犀苦笑道:“我也正在琢磨呢。据说,圣上做了一个梦,梦到被先帝斥责。”
“咦?”
“旁的,就没人知道啦。”现在看来,这个梦,应该很严重了。
“呃……那师祖和师伯知道是什么梦吗?”
“不知道。你要真不累,不妨想一想,史先生对我讲,你明春可以与三郎一起考童生试,你要怎么回绝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