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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挂“秀水高风”匾额的府邸之前。
身受重伤的目盲老道人,大概是自觉死到临头,失心疯一般胡乱说话。
林守一袖中双手各捻盘中珠和火雨两张符箓,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陈平安在默默驾驭体内那条气息游龙,去往那两座气府,确保剑气犹在,并无意外。
如何验证,极其简单,只要给经脉带来暖洋洋感觉的那条火龙,不敢在两座气府之前稍作停留,就意味着两缕“极小极小”的剑气,肯定盘踞其中。
这一次,陈平安觉得一缕剑气未必能够保证杀掉那头嫁衣女鬼。
那就两缕!
事后心疼死了,总比真的死了来得划算。
不过陈平安这还没用出剑气,其实就已经快心疼死了。
所以财迷少年脸庞显得有些僵硬,杀气腾腾。
李槐突然发现身旁的白色驴子,一直在重重踩踏地面,从最早在山路那边的急躁不安,当下变得有些欢快欣喜。
哪怕那头嫁衣女鬼浮现在大门外的台阶顶部,那头驴子也只是稍稍放缓蹄子而已。
女鬼低头看了眼鲜红嫁衣,有几处破败,她压下充斥心扉的滔天怒意,望向那些少年少女,身形飘然落地。
女鬼侧身施了一个万福,嗓音娇柔,“欢迎各位登门拜访,你们可以喊我楚夫人。可惜我家郎君远游未归,只好由妾身招待你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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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墩山,有阵法遮掩景象的小竹林内,借助契机一举恢复山神神位的魏檗,望着堆积成山的断竹,全都是被阿良一刀拦腰斩断的绿竹,哪怕此次风波,收获远远大于损失,可当亲眼看着这些汲取了棋墩山千百年灵气的绿竹,落在魏檗眼中,仿佛一位位被腰斩的美人尤物,仍是唏嘘不已。
魏檗的金色耳环已经用了障眼法,平时哪怕在自家地界显露真身,那头黑蛇也无法一窥究竟,无法看见,此时他在耳畔屈指轻弹,地上那些断竹开始一根根凭空消失。
等到收拾齐整,魏檗走出竹林,看到战战兢兢蜷缩在不远处的黑蛇之外,还有一位横剑在腰后的年轻剑客,以及拎着酒壶仰头灌酒的“熟人”,那位被阿良虹光撞回棋墩山石坪的大骊高手,魏檗只知道姓刘,最终被那名剑客背走。魏檗流露出一丝疑惑,没多久之前濒死的汉子,虽然仍有些神色萎靡,可这么快就恢复行走,哪怕是修行了锤炼体魄的上乘秘术,也不至于如此神效才对。
只不过修行路上,能够走到中五境的后两境,谁没有点压箱底的本事,魏檗当然不会开口询问。道不言寿僧不言姓的规矩,自古皆然。
抹了抹嘴角酒渍,那孔武有力的壮汉沉声道:“棋墩山的土地老儿,我叫刘狱,虽然看你仍是不顺眼,但是救命之恩,以后定当回报。若是有急事相求,捏碎信符,只要我刘狱当时没有身负朝廷任务,便是在宝瓶洲最南边的老龙城,也会赶来。”
壮汉随手丢出一枚羊脂美玉的白玉牌,魏檗接住后,笑道:“爱憎分明,行事磊落,又有这块‘兵家山庙’所独有的太平无事牌,刘狱你是风雪庙或是真武山的修士?”
壮汉冷哼道:“你管得着吗?”
刚刚从绣花江上返回的年轻剑客,笑道:“刘狱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别跟他一般见识。”
魏檗连忙摆手,“不敢不敢。”
剑客手肘随意搁在长剑上,神色温和笑道:“刚好龙泉县临时有点事情要处置,如果不嫌弃的话,我们同行出山?虽然我之前已经通知了龙泉县令吴鸢那边,照理说不会有什么波折,不过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毕竟落魄山一带,如今有钦天监青乌先生不说,还有众多外方势力,我可不希望你跟大骊好不容易缓和一些的关系,再度破裂。”
魏檗看似漫不经心道:“看之前大战的动静,该不会是你们大骊有五岳正神不幸陨落了吧?怎么,难不成我魏檗借此机会,也能小小分到一杯羹?大人所谓的临时任务,不会真与我有关吧?”
看似粗犷鲁莽的刘狱眯起眼睛。
年轻剑客依然云淡风轻,笑呵呵道:“放心,我不会做过河拆桥的事情,这趟龙泉之行,最后到底如何,仍是要看你魏檗的个人意愿,大骊朝廷绝对不会强人所难。至于具体事务,说实话,我是不太清楚的。只知道皇帝陛下听说了此事后,颇为重视,最后专门加上了‘以礼相待’四个字。”
魏檗叹了口气,“我可是向来吃软不吃硬的臭脾气,这么一来,我还好意思拒绝吗?真是怕了你们了。”
刘狱冷笑道:“软硬不吃才对吧?”
魏檗笑眯眯道:“过奖,过奖了。”
年轻剑客瞥了眼乖巧温顺的黑蛇,打趣道:“你倒是眼力不错,记得以后到了落魄山,别惹是生非,那边附近山头,有一条你的同类栖息在山湖之中,哪怕你们要打架,最好别殃及凡人。除此之外,就没什么值得注意的了。既然如今有了大骊山灵的身份,最少可以不用担心被过路修士随意斩杀。”
那条黑蛇重重点了点头颅。吞下那一袋子来自骊珠洞天的蛇胆石后,体型不增反减,但是龙爪一般的四趾,更加粗壮,一身漆黑如墨的鳞甲,铮亮发光,腹部生出一条不易察觉的金色细线。
此去龙泉,暂时并无人烟,所以哪怕带着黑蛇,依旧用不着昼伏夜出。
进入铁符江之后,得到年轻剑客的点头许可后,黑蛇小心翼翼地滑入江水之水,虽然极其欢畅,仍是竭力压制本能,不敢肆意摇晃身躯拍打江水。三人便站在黑蛇身躯上,好似旅人乘船,沿着铁符江轻松北上。
魏檗皱了皱眉头,轻轻拂袖,勺起一捧水在手心,晃了晃,像是在掂量分量,惊奇道:“由河为江,我是知道的,可是?”
年轻剑客为其解惑道:“此处河神成功融入铁符江后,又有奇遇,惊动了其中一位青乌先生,匆忙上报给了朝廷,皇帝陛下龙颜大喜,在之前连升两级的前提上,又给提了一级。”
魏檗轻轻晃动手掌,铁符江水在手心缓缓旋转,啧啧道:“这位新晋神位的幸运儿,岂不是已经走到了人间山河谱牒的顶点了?有意思,真有意思。几天功夫,就走完了同僚们数百年甚至千年的路程,此等天赋际遇,简直就是天命如此啊,最重要的是这位河神的上升,似乎没有侵占其余水流的气数,不得不说,你们大骊运势真是不错。”
年轻剑客第一次流露出肃容,“魏檗,你确定她的提升,并未窃取这千里山水的气数?而是全部来源于昔年小小铁符河本身?”
魏檗笑而不语。
昔年神水国北岳正神,眼光独到,自然不是钦天监青乌先生这些“内行中的外行”,能够媲美。
大骊朝廷由于先前那一役,山河跌宕,一时间国运摇摆不定,五岳正神有三尊元气大伤,暂时只能交由青乌先生勘定此事。
年轻剑客沉声道:“魏檗,相信仅凭此事,你就能够获得朝廷的重赏。”
魏檗仰起头,清风拂面,衬托得本就好似谪仙人的“年轻人”,愈发飘然欲仙,眼神柔和,微笑道:“可以换成一份小小的机缘吗?比如让一个本就有中五境资质的长春宫新进弟子,让她在未来百年的长生桥上,走得更顺畅一些?”
年轻剑客笑道:“这有何难?”
魏檗呢喃道:“我有愧神水柳氏。”
刘狱不耐烦道:“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哪怕是与国同寿的山水神祇,也没你这般婆婆妈妈的,改朝换代,神像不崩就是天大的侥幸了,若是得以择明主而依附,继续享受香火祭祀,更是你们梦寐以求的好事,神水国柳氏就算当初对你有恩,可这都过去几百年了,该死不该死的都死绝了。你魏檗矫情个什么劲儿?!”
魏檗置若罔闻,耳畔唯有江水声。
性情刚烈的刘狱气道:“一块茅坑里的臭石头!老子竟然会欠你的人情,算我刘狱倒了八辈子霉。”
年轻剑客爽朗大笑道:“孽缘也是缘分,你们俩啊,就老老实实消受了吧。”
刘狱随口笑问道:“不知老灯笼的南下路途,会不会跟那位楚夫人起冲突?要是打起来,我估计老灯笼要吃不了兜着走。”
年轻剑客摇头道:“希望不要有麻烦发生,楚夫人之于大骊,意义重大。何况楚夫人又是那种动辄玉石俱焚的刚烈性情,若非你受了重伤,她又需要紧急返回长春宫,接驾那位娘娘,我就不会让韩郎中负责护送南下之事,韩郎中外圆内方,其实脾气比你还差。”
刘狱哈哈笑道:“没事没事,一行人当中,没有那玉树临风的读书人,楚夫人瞧不上眼的。倒是老灯笼,若是年轻个三四十岁,说不定就要被留在那座府邸当压寨郎君了吧?”
剑客调侃道:“你这话,有本事去楚夫人面前说去。”
刘狱嘿嘿笑道:“她如果敢走出那片山水,我就敢这么说。”
年轻剑客感慨道:“圣人之所以称呼为圣人,就在于拥有自己的小天地,坐镇其中,可以占尽天时地利人和。”
刘狱遗憾道:“可惜大人你是剑修,剑修是没有这个说法的,要不然攻伐、杀力第一,如果再加上一座圣人小天地,攻守兼备,那么大人你……”
年轻剑客一挑眉,笑道:“已有一剑,还不够吗?”
唯有这一刻,气势平平的年轻剑客才给人一种刺眼感觉。
刘狱讪讪而笑。
魏檗蓦然起身望去,只见有岸边有柳树横出水面,一位身披青袍、覆有面甲的女子,坐在柳树枝干上。
她拥有一头罕见的金色长发,铺在脚底下的铁符江水面上,随水微摇。
不知为何,魏檗没来由想起一句脍炙人口的诗句。
杨花著水万浮萍。
年轻剑客看到那名女子后,轻声解释道:“铁符江正神,便是她了,刚塑就金身不久,朝廷也未建立祠庙,所以暂时还有些神魂不稳的迹象。”
魏檗头也不转,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刘狱冷哼道:“这小娘们名字好的很,杨花,水性杨花的杨花!一路鸿运齐天,让人眼红的运道,出身乡野,被青乌先生相中根骨,在咱们大骊京城得到了那柄道家名剑‘符箓’的认可,如今更是一举成为屈指可数的头等江神,就她这好命,以后那还不得升天啊。”
魏檗哦了一声,神色恢复如常,坐回黑蛇背部,“她属于雨师之象,难怪能够顺风顺水。有这么个实力强横的家伙当近邻,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天晓得是好事还是坏事。”
年轻剑客虽然有些奇怪,可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不过雨师之象,确实是百年难遇。
魏檗一行人乘坐着黑蛇路过依依杨柳,江神杨花无动于衷。
昔年神水国,诗人辈出,尤其以送别诗最为世人称颂,一经青楼女子传唱,往往风靡一洲。
其中杨花即柳絮。
只不过正如糙汉刘彧所说,都是老黄历了。
魏檗不说,谁会在意?便是说了,又有谁乐意听?
唯有儒家圣人曾有注解:杨,柳之扬起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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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檗猛然转头,却不是看那位名为杨花的水神。
而是比棋墩山更南方的地界。
那里有一盏大红灯笼冉冉升起。
年轻剑客一手按住腰间剑柄,脸色凝重道:“看来我得亲自去一趟了。”
可就在此时。
大骊边境一座巍峨大山之中,一抹白光破开山头,向北方迅猛飞掠而去,如彗星拖曳着极其之长的雪白虹光。
竟是一把飞剑的剑气使然!
而不见剑的主人。
剑气长且重。
这一剑落在了绣花江畔不远处。
一剑破开近乎圣人地界的强大阵法,刚好落在一头白色毛驴的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