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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游说汤氏
“在中国近代史上,民初的历史或许最令人惋惜的一段历史:尽管议会政治滥觞,而隐藏于其后的民主共和精神,却没有多少人真正理解。宋教仁是为数不多的理解者之一,却遭到了暗杀,凶手至今是谜;另一深谙民主共和精神者汤化龙,也没能逃脱革命党的枪杀。”
在大多粗数时候,李子诚经常是脑子里一面思考着问题,一面照常运转着。此时看着坐在面前的汤化龙,李子诚的脑海中浮现出这么一段话来,回忆起关于民初历史的点评文章中,几乎每一个人都对宋教仁的遇刺而倍觉惋惜,同样也为眼前的这个人生出可惜之意。
在这个时代面对每个人都试图僭越规则的情形,深谙民主共和的汤化龙显然有太多的无奈,或许正是这种无奈,使得那曾经射向清廷的子弹,拐了个弯,射向了昔日志同道合的盟友,辛亥革命的余声,吊诡而悲壮。
望着总理,汤化龙同样沉默着,他知道,现在,两人的谈话不可能再像先前那么简单,关于实业发展的问题总是简单,无非只是政府如何引导全国产业发展,如何创办更多的示范性的、受保护的工业经济开发区。
这些问题从来都不是什么难题,唯一的难题就是财力,只要解决了财力的问题,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而眼前的这位总理却是一位开源的能手,将总税务司收至财政部名下,再到收回关税,再到利用善后借款以盐税做保,对盐税进行的整厘,再到借关税自主,要求各省放弃厘金,中央政府给予补贴,再到财政部开始划分国税、地税,确立中央与地方财政体系等等,在过去的半年中,眼前的这位总理推行了太多的新政,而这些新政指向却是解决中央的财政问题。
在一些人眼中,李致远是一个开源的能手,他所推行的一切工作,都是借势而为,即便是地方上心下不愿,亦无力反驳,在裁撤厘金的问题,因与同各国签署的《关税自主条约》中明文规定,中国关税自主的前提是中国裁撤厘金,因此,他轻易的给各省扣上一顶“爱国与否,自行决择”的帽子,同时通过增加地方补贴的方式去缓解地方因厘金被裁造成的损失,通过数月的努力,已经有二十三个省明确表示支持裁撤厘金。
而在盐税的问题上,通过提高盐税、整厘盐税收支,将未来盐税收入整理三份,五成由中央收回,两成留做地方教育经费,一成五为地方交通建筑费、一成五为地方实业拓展费,至于税制的改革,其更是进一步,明确划分了国家税和地方税的范围,这样,通过法律的形式使中央集中了全国的大部分财力,同时也给地方保留了机动财力,地方的财政困难则通过转移支付予以解决,从而扭转了自清末以来财权分散于地方的不利局面。
而通过关税、盐税的专项经费转移,使得地方甚至受益于其推行的财政改革,可以说,正是他的这种“慷慨”才使得地方上对其财政政策表示支持,地方并未因其推行的新型财政政策吃亏,才使得地方未因此生出离心。
“推行稳健的政策!”
这是李子诚在就任总理时对国民作出的承诺,就其全力推行的财税改革而言,无疑兑现了他的诺言,通过对关税、盐税两大税种的整理、提税,使得中央获得了充足的财税收入,所以其才能在很多财税问题上对地方作出让步,而正是这种稳健的政策确保了国-务-院政令的畅通,可是现在……
想到国-务-院之前下发的《全国剿匪令》,汤化龙却是一叹,任何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那个半年为期的《剿匪令》实际上,是在逼各省作出选择,是妥协,还是……单从这一国-务-院令上看,现在的总理,那还有当初的“稳健”。
难道总理被过去半年间工作的顺利给冲昏了头脑?
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汤化龙才会在二弟发电报向他询问的时候,在思索良久后,回电让他“等等看”,也许,只是一时失误……可现在看来,汤化龙能感觉到,眼前的这位总理,绝没有被那么“一点不值一提的成绩”给冲昏了头脑。
这不过只是他的一步棋!
“济武,昨天,我看到一份报纸!”
声音微微提高,李子诚拿出一份报纸来,这是一份广西的报纸,发行于十五天前,也就是他签署那道命令的第二天,这份报纸是通过火车、飞机一路转到他的手中,作为国务总理,他每天都会抽出一些时间去看各省的报纸,并非只是剪贴要闻。
在这个时代,舆论享有充分的自由,报纸上99%的文章都没有“官方报道”的“权威”,是百分之百的民间直接反应,所以,李子诚才需要这些报纸,需要这些报纸去了解民间的真实情况,作为一个领导者,如果只看所谓的“官方资料”或者“官方报道”,那不是“脱离群众”,而是慢性自杀式的自我封闭。
“嗯,上面说我被过去取得的成绩给冲昏了头脑!”
笑了笑,李子诚放下了报纸,看着汤化龙问道。
“你觉得呢?济武?”
“这……”
汤化龙一愣,却是不知应作何回答,一开始,他也如此以为,可是通过过去两天的贴身观察,眼前的这位可是比大多数人都清醒,他清醒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同样也知道地方上为什么会犹豫不决到现在。
直到现在,地方各省不过都是在观望,观望着有谁先跳出来为大家伙出头,无论是大总统的亲信亦或是大总统的追随者,又或者是那些口口中声声喊着为国为民的西南数省,他们都沉默了下来。
原因非常简单,没有谁愿意站出来指责国-务-院限令地方限期剿匪是“扰民之举”,国-务-院那边,可是把过去十二个月,各省报纸上自登的匪乱报道进行了统计,同样还把各省民政长的报告进行了统计,那些都是国-务-院要求剿匪的原因。
国-务-院打着保境安民的大旗!
在这面大旗下,谁第一个跳出来,肯定会面对千夫所指之局,各省的将军又岂愿最后自己落了骂名,别人得了便宜,眼前的这位总理,只是用一面看似无形的旗,卡住了各省将军的七寸。
名声这东西……
“我没昏,可……”
神情一肃,李子诚揣起茶杯,看似平淡了说了一句。
“可我担心,有些人一时昏了头,会做出什么糊涂事来!”
话似平淡,可任谁都能听出这话里的所指,尤其是汤化龙更是如此,正待他将想要开口急辩时,又有一句话传入了耳中。
“现在,国家的很多事情都进入正轨了,所以,制宪已经纳入国-务-院和总统府的议程,国-务-院已经准备在年末,正式提请总统府,成立全国制宪委员会,制宪委员会由国会议员以及各省派出的代表组成……”
制宪!
听到这两个字,汤化龙却是抬起头看着李子诚,他想从那张年青的脸庞上找到其它的东西,可是除去平静之外,却没找到任何他不愿看到的神色,早在两年前,作为一名法学专家他就曾会主持参与起草制定了天坛宪法,对于那部宪法,他曾经寄予了希望,在他看来,那将是共和走向正轨的标志。
可是,最终他却失望了,制定《天坛宪法》不过只是袁世凯的一时妥协而已,在“民二叛乱”之后,一切都结束了,国会都被解散了,还谈什么宪法?
可现在,这位总理却要求制定宪法,对于李子诚此时透露制宪的意愿,他有所怀疑,可是他却知道,如果发前的这位总理全力推行宪法、宪政的话,即便是袁世凯亦需要做出很大的让步,他的手中握有兵权,即便是袁世凯对其亦有所忌惮,否则现在中国也不会有这么一位“小李-总-理”。
“总理,想要制定宪法?”
汤化龙试探的问道。
“不是我想制定宪法,而是……”
沉默片刻,李子诚的神色很是坦然。
“中国需要宪法,为维持共和之精神,就必须有一部全国认同的根本,未来若是有人欲违背共和、践踏共和,那么他就必须要挑战一部由国会和各省代表制定,并由全国各省议会批准的宪法!”
“各省议会批准?”
总理的回答只让汤化龙一愣,原本在他看来宪法只需要国会起草,由国会批准之后,便可以实施,却未想到需要由各省代表参加、而且还需要各省批准。
“济武兄,现在咱们中国弃中国三千年传统而行以共和,这一政治体制尽管有各国可供参考、借鉴、学习,但对于我们而言却是陌生的,就拿现在的中国而言,中央与地方的权属不清,中央与地方的互相提防,再到地方对中央的不重视,中央对地方的轻视,直接导致目前国内政治局势的混乱,这种混乱,必须要尽快结束,中国所有一切都需要步入正轨,比如,各省将军属理制,这就是极不正常的,亦是违背共和精神,即然总统、总理都是由国会两院选举的,那么省长、市长、县知事,亦应该由本省、本市、本县议会选举产生,只有如此,才能避免任官刮地之事的发生……”
在汤化龙的面前,李子诚自然不会再去掩盖自己制定宪法的本意,在袁世凯面前,他更多的是强调通过宪法去限制地方的力量,通过“正轨”逐步解除地方的武装,解决地方实力派的问题,而在汤化龙的面前,他便愿意和他去构建那个“共和梦”,无论是历史上的记载,亦或是特勤局、保安部的情报,都清楚指到,眼前这个在少年时曾跪于母面前许下“必除此虐政”誓言的汤化龙,一直都怀揣着一个梦想。从立宪到共和的转变,再到对共和精神的理解,汤化龙走着一条同宋教仁截然不同的道路。
民国元年8月25号,在宋教仁的主持下,北京和上海两地同时举行了国民党成立大会。原先以暴力革命为手段、为推翻旧统治而存在的同盟会,被改组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现代政党。
而汤化龙则以当年的谘议局联合会为班底,通过若干轮兼并,于1913年春组成进步党,与国民党形成了两党相争的局面,梁启超、张謇等名流均是该党的理事。
尽管是对手,宋教仁私下与汤化龙、梁启超却早有默契。他曾秘密拜访梁启超,表示两党轮替执政,本是应有之义。在即将到来的国会大选后,如果梁启超当政,他则愿意在野相助,如果他本人当政,则请梁善意监督。梁启超对此十分感动,事实上,这也是他和汤化龙一直以来的梦想。
而在国社党进入国会,李子诚出任总理之后,国社党和进步党也曾在私下达成默契,待将来时机成熟时实施真正“议会政治”,而现在,李子诚却是借此向汤化龙展现出一个未来,一个“宪政”的未来。
“……所以,只有在宪法确立的框架下,才有可能实施各党监督,相互竞争、民众获利的共和政治,没有宪法框架内的宪政,根本就是空谈,没有宪法的约束,任何人都可以去挑战现有的并不成熟的体制,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去试图僭越规则!”
话至最后,李子诚却又是长叹一声,而后说道。
“从民国建立至今四年,宋教仁死了,国会一度解散,中央、地方相互防备,甚至可用离心离德形容,以至于连一部宪法都没有制定出来。而议会政治,这套本应为所有人遵循的新规则,被弃之如敝屣,我们耽误了太多的时光!可中国还有多少时光供你我耽误?”
在李子诚这么说话时,汤化龙却是颇为动容,可以说他的每一句话都说到了他的心坎之中,在李子诚出任总理后,对于进步党于国会中往往不对其发起“攻伐”,他的解释很简单,他觉得过去的党争,到头来不过为奸人创造机会,今后宁可不党,好比大家在同一艘小船上,舍小异求大同,互相协作,到了彼岸之后再分道扬镳,为时未晚。
所以他才选择在很多问题上支持国-务-院,即便是他看不懂的事情,如果对国家没有大坏处,他亦选择支持,因为他知道,眼前的这位李致远和其它人不同,而此时李子诚这番话更是证明的这一点,而李子诚的那句“中国还有多少时光供你我耽误?”,更是让他为之动容,中国并没有多少时间供他们耽误,耽误时光的是他们,而不是李致远,在他们于京中无所事事,在国会议员游走八大胡同的时候,李子诚却早在陇海办出了一番大事业。
“在子诚来京城之前,曾有人问我,此行意欲有何作为?”
话声稍顿,看着汤化龙说道。
“昨日,子诚未予回答,只道“君可观之”!而现在,子诚可向济武兄表明自己的态度,子诚所愿很简单,只想为中国留下一个不可僭越之规则!如子诚于任内可达成此业,那子诚便自问无愧于国民了,虽死亦能瞑目!”
“总理……”
李子诚话只让汤化龙一阵动容,在至于那些散乱的胡须亦随之晃动着,可在他欲开口说话时,却又听到一声长叹,从李子诚嗓间发出,汤化龙看到他的脸上这时尽是无奈之色。
“去年,在接受大总统的邀请之前,曾有人提议,请子诚兴兵北伐以实现中国真正统一!”
那无奈这时却又变成了满面的嘲讽。
“当时,我告诉那些人,今天国事闹成这样,就是因为没有一个人懂得妥协退让,一切都以权威来争取,一切都以兵戎决是非,中国之大不幸,正在于此,人人都自以为正义,假以正义之名,行以内战之实,国民何罪,尽遭此之难?”
可在这时,李子诚却又皱着眉头说道。
“过去我不理解,也不愿意去理解,可是……”
看一眼似乎有所感的汤化龙,李子诚却又说道。
“我愿意做国人政治妥协第一人,亦愿意在很多问题上通过协商、妥协,尽一切可能去改变中国的那种成王败寇的思想,去告诉国人,政治是可以通过协商解决问题的,政治本身就是妥协的艺术,而不是你死我活的攻伐,可是……”
长叹一声,李子诚却不愿意再说下去,而是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看着那窗边中式的园林,这是河南将军田文烈安排的住处,看着窗外的园林,不再言语了,只是静静的吸着雪茄烟,在他吸着雪茄烟时,汤化龙的神情亦变得复杂起来。
此时室内沉默着,静默的有些可怕,良久之后,就在汤化龙有些坐立不安的时候,李子诚却是渭然长叹一声。
“罢了……罢了,事不可为,何需再为……”
这一声长叹之后,李子诚便不无痛苦的闭上眼睛,全是一副心神疲惫之色,但是在内心深处,他却是在等着,等着汤化龙的表态,从一开始,之所以邀请汤化龙随行河南视察,目的就是为了游说汤化龙,说服其支持国-务-院,从而通过汤化龙说服湖南将军汤芗铭。
几乎是在声音落下的第一时间,汤化龙急声说道。
“总理,事还是有可为的!”
在汤化龙的话音落下时,李子诚看着他,在心下暗自一喜,终于,自己的目的达到了,汤化龙主动站起来承担了自己希望他要去承担的事情。
“总理,事还是有可为的!”
在客房内,手中提笔,沉思片刻汤化龙再一次把笔放下,话可以脱口而出,但是有些事情却不是轻易解决,至少不是三言两语便可解决。
这一次绝不同于四年前游说萨镇冰以及其弟反正,他深知总理之所以会同他进行那一番长谈,正是为了借他之口去游说其弟“表态”,而这个“表态”却必须是“符合”国-务-院的要求,否则……
“罢了……罢了,事不可为,何需再为……”
想起之前总理说的那番话语,汤化龙相信他不是随口说说,对于那位小李-总理,汤化龙可谓是极为了解,他绝不同他人一般,嗜好武力、迷信以兵论是非,否则,对大总统那边,也不会一再让步。
可若是他真的会“无需再为”,汤化龙依然还是不信,原因很简单,即便是李致远不愿以兵论是非,现在当他被抬到那个位置上,紧紧依其生存的利益共同体,绝不会因为“些许小事”,而放弃行令中国的设想。
最终迫于压力,他或许会支持袁世凯,支持袁世凯以武力彻底统一中国,或者其采取单独行动,无论如何,那种局面都不是汤化龙愿意看到的,那种局面……黎民何罪!
不仅到时黎民遭难,对于二弟同样也不见得是件好事,虽说过去两年,二弟一直在暗充扩充实力,可是单凭二弟那点兵力,又岂能阻挡中央大军,阻挡江苏陆军精锐,更何况到时其它民意尽失,没有民心的支持,即便是袁世凯也支撑不了几天,更何况是以鄂人治湘的二弟。
想到以鄂人治湘而颇受一些湘籍议员责难的二弟,汤化龙的脑海中却是浮现出总理对二弟的那一番,极为肯定的评价。
“汤将属湘此三年,以之严刑峻法治,一洗以前鸱张暴戾之气,而镇静辑睦之。秩序整肃几复承平之旧。其治军也,严而有纪……余只见长沙一埠道不拾遗,鸡犬无惊,布政之饰冠于各省,询之武汉来者皆言不及湖南百一也。”
这番评价却是在湘籍议员试图谋求总理支持其弹劾二弟时,总理作出的,由此可见,总理对二弟确实青眯有加,沉思良久之后,汤化龙终于还是拿起了毛笔,沉腹片刻提笔写起了给兄弟的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