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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让一个不算小的国家的人,集体去投奔,或者迎接一位此前完全不相干的君主。或曰,此前有仇的君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荆伯的家族起自荆地,在此地繁衍生息数百年,乃是本地极大的部族。对太子兄弟失望,族内亦不管俊才。除此而外,各地有各地的能人,各族有各族的长者,且要各琢磨一阵儿呢。
庚在荆国搅了半年光景,也只是令荆国乱起来而已,想要他们渐渐归一,为己所用,却不是半年时光能够达成的了。而越地之事,不能再耽搁了,庚唯恐自己再耽搁下去,荆地未能到手,自家国君就要被拐走了!
知道应该表现得开心一点、兴奋一点,从身无长物到有了自己的国家,是一件多么不容易多么值得开心骄傲的事情。身体不争气是她的问题,姜先也是她……好吧,越俎代庖找上门的,凭良心说,姜先也算条件还可以啦。可是……那么大的事儿都没能参与,怎么想,心里都是有那么一点委屈的……
“呀!怎么亲自过来了?身体还吃得消么?好长时间没你的消息!派去找你的人也没找到……”
咦咦?忽然就开心了起来。
庚笑吟吟地从马背上爬了下来,这是一匹骟马,性情温驯,由着她慢吞吞地从马上滑下来。脚尚悬空,便被人从被后抱住了,慢慢放到地上。南国的冬日,潮湿冰冷,穿再多的衣服,也挥不去那种缠绕在身上的阴冷之感。来自背后的温暖却驱散了这种阴魂不散的冷,整个人都被解救了出来。
卫希夷伸进袖子里摸着她的手:“哎,这么凉。”
庚笑笑:“南方没有北方冷。”
“南方冬天和北方不一样,你受得了北方未必受得了南方。人平安就好,这个时候穿过荆国,真是的,好不容易养回来一点肉,又瘦成骨头了……”
嘀嘀咕咕的抱怨着,卫希夷手上也没停,搓着庚的手,又命人将庚带来的人都安置好了。才拉着庚往城里去,新城选址地势较高,须得再往一个缓坡上走上一阵儿,正好方便了两人说话。
慢慢地走着,卫希夷放缓了步子,听庚用与步速一样缓慢的调子,讲着分别一年有余的经过。余在北面,庚并没有闲着,建城之初,因有任续互为犄角,彼此有了照应,日子过得倒也滋润。白牛城地连南北,消息不算闭塞,然而荆国以南的消息,庚就不知道了。只得一面建城、开垦、招徕人口,一面不断地往南打听。
水灾兵祸等等原因,不断有荆人北逃,两城发展得挺快。收到卫希夷的消息后,庚便不断调整着布局,也给荆太子等人惹了不小的麻烦。期间,荆太子也未尝没有出兵试探之举,庚于战阵上天赋不够强,旁边却有一个任续,她自己的智谋也足够弥补这个缺憾了。
待讲完了她在荆国干的“好事”,庚便眼巴巴地看着卫希夷,那意思——你都干了些什么呀?我也想听听。
卫希夷也不藏着掖着,从头到尾,连跟姜先在一起的事儿,也悄悄讲了,讲得比跟屠维说的,还多了那么一星半点儿。姑娘们跟同伴儿说的私房话,一准儿比跟父母说的多。
若是真觉得姜先一无是处,庚也就不会在无法前行时去找姜先“聊聊”了,然而,他俩真在一起了,庚却有了一种不真实感。听说姜先也在越地,便想,我先看看他再说。
除此而外,屠维与老族长也是庚关注的重点。从卫希夷的话里可以推断,屠维是一位不错的长者,而老族长么……就有待考证了。老族长做族长久了,不知有没有意识到,现在的越国,不是他的国家,而是属于卫希夷的?
以及——
“老族长也懂祭祀之事?”
“不错。”
“那您要留神,千万不要有当初南君的祸事发生,”庚的声音冷静了下来,“您说过,那位大祭司也曾为南君立下许多功劳,也是见多识广,还是南君的姨母。这位老族长,在獠人里德高望重,设若与您有了分歧,便不可等闲视之。祭祀即便在龙首城,也是一件大事,卜官里也有申王的自己人。”
比如卫希夷她师兄姜节,那是同姓之人。
卫希夷慎重地道:“老族人,人不错。”
“大祭司为人也未必就不好了,忍让那么多年,能不好吗?一旦不能忍了呢?”
“那是王当初,哎……”
“南君是没有办法的,”庚冷酷地指出了问题之所在,“人多了、地多了,便会发生变化,有变化,就会有人得益,有人受损。当碗里的饭变少了,身上的衣裳变薄了,更有甚者,饭变多、衣变厚,后来者却比他们变得多得多,心里便会不平。物不平则鸣,人亦如是。越地更严重些,蛮、獠、荆,三般人,以獠人为最下。既不识文字,亦不通语言,耕不如人、织不如人。昔日全赖老主人维护提携,如今走出山林,可能受得了诸般不如人?偏偏,獠人又是您的亲族,地位不同。再则,人越多、地越多,总有后来者,我听说,申王将娶新后,后宫中的妃妾们一片慌乱,唯恐被冷落,王纳新夫人,后宫群起而斥之。后宫与前朝,并没有什么不同之处。”
卫希夷道:“我都知道。可是,我爹教过我,不能因为自己懂得多、看得开,就忙不迭的想离开。如果认为自己是对的,那么就努力让亲族都明白这样的道理。总有一天,一切才会变好。”
庚手上一紧,站住了,卫希夷伫足回望。只听庚郑重地道:“如此,便请一以贯之。当年,谁都讨厌我,现在也没几个人喜欢我,只有您,一直待我好,我才能活得像个人,不去对所有人耍弄阴谋,不去兴风作浪。如果您这样想,请一直这样下去。”阴谋的事情,就交给我吧。
衣物摩擦的声响,两个姑娘拥在了一起,卫希夷将下巴搁在庚的肩上,在她耳边轻声说:“我会的,我会的,我们一直都会这么好下去的。”
“唔,”庚含糊地答应着,“都变得好一些,就好啦。”
“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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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宫的建制,庚十分熟悉,是风昊曾授过的布局。古朴而又大气,粗制的巨木,不加雕饰与彩绘,却透出一股野蛮的生机。卫希夷给她指着处处建筑,这一处,是她的住所,那一处,是屠维的,又一处是老族长的。后又指着其中一处,道是姜先的……
庚眯起了眼睛……
越宫之中,自有臣属,有本地的蛮人部族,有獠人里的有为青年,亦有荆人中选出的识文懂武之官吏。听闻卫希夷亲自出城去接人,心中都有些……惊讶。越君为人坦诚,然而亲自相迎一介下臣,这等事还从来没有发生过呢。好些个人的心里,未免翻起些许浪花来,都瞪大了眼睛,要打量来人。
待看到了人,心中都是一阵的复杂。这是一个瘦削的年轻姑娘,微有病容的脸上带着浅淡的笑,颊上一块烙痕,让人看着不太舒服。卫希夷也常笑,令人如沐春风,都是年轻姑娘,给人的感觉可是大相径庭。然而,这样一个人,居然能让国君亲自相迎,那是必有缘故的。
唯有姜先知道,庚摆出这样的笑脸来,已经是心情不错的。有的人,天生就招人喜欢,比如卫希夷,有的人,天生长了一张会欠债不还的脸,不招人待见,比如庚。知道就好,知道就好。考虑到庚算是最早承认了他的、卫希夷身边的人,姜先很是和善地给了庚一个微笑,还给她打了个招呼:“希夷要接的人,果然是你。”
庚深身的寒毛瞬间立了起来!她产生了一种浓浓的危机感!一种被侵略的感觉!这是一以往的姜先,不曾给过她的感觉。以往姜先围着卫希夷转,转也就转了,可没这么强的存在感。这不是因为卫希夷承认了他,而是一种源于本身的自信,姜先着实改变了许多。或许就是因为这种改变,他才能……
庚垂下了眼睑,微微躬身行了个礼:“见过唐公。”
卫希夷拉着庚,先向屠维介绍:“爹,这便是庚了。”
屠维观察庚有一阵儿了,第一眼,便对她有了一个评断——看得明白,心就冷了,经得多了,浑身是刺。有点像最初的女杼,积了太多的事儿在心里,没人能懂,也就懒得开口了。要说心地,也没坏到哪里去,就是不太拿自己当活人,也不爱拿别人当活人。
不过,屠维笑了起来,有我闺女在啊,我闺女像我,再冷的人,也能给她照热了。
屠维微笑道:“来了就好。”笑容里带着的了然让庚有点狼狈,又有点……不知所措。
卫希夷拖着她,对屠维显摆:“看,好吧?”
“好!很好!”屠维赞同地说,又作了个手势。
卫希夷会意,将庚介绍给了老族长。老族长抬起一双老眼,并未做评价,只问:“人这算是齐了?”庚见是卫希夷坐的主座,心中一松,她最担心的,莫过于卫希夷太大方了,已将越地整个儿让给了獠人。收到的消息是,卫希夷自领越地,却又从中分了城池与父亲、老师。现在看来,情况属实。
卫希夷将自己身边的座位留给了庚,看到各人眼中,又是一番思量。这些小心思,卫希夷并没有理会,只说:“荆地已乱,咱们先前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可弄明白啦。”
屠维问道:“怎么?”
“庚这半年可没闲着。”卫希夷便将庚所作所为,一一说了,既不夸大,也不代人谦虚。
殿内一片惊叹之声,再看向庚,觉得这个有些阴沉的姑娘看起来也没那么不舒服了。庚又笑了一下,她笑的时候并不多,今天却是真心高兴。刚踏入殿内的时候,诸人的目光她都看在眼里。她本是揣摩人心的高手,一眼扫却,便知道各人心意。屠维与姜先数人的暂且不提,越地臣僚们的心,她可看的真真的,怀疑的、惊惧的、较劲的、挑剔的、隐隐带着点敌意的,还有一些轻视的。
如今都在她的“功劳”之下,化作了平静。这样很好,人常有私心,无法避免。然而私心之下,听闻于国有益之事,便将这些私心放到一旁,便是合格的大臣了。有这样的同僚,庚的心情也舒畅了起来,笑容虽然不见了,也没再阴沉警惕地望着任何人。
只是低声说:“自己人的地方,可比天邑顺心多啦。”她知道,卫希夷听得到。卫希夷果然听到了,偷笑两声,悄悄戳了戳庚的手肘。
打圆场的是姜先:“庚来了,希夷也可以放心啦,可以商议下面的事情了。”
虽然,承认,姜先还是有可取之处的,庚还是忍不住讥讽了一句:“唐公倒像是此间主人翁了。”
对天发誓,她只是习惯性地反驳。然而姜先数月以来,与越地诸臣接触颇多,既去了包袱,谈吐又好、相貌又好、又肯折节相交、俯身做事,诸臣对他评价颇佳。乍听庚这么刺他,都是一怔。唯姜先不疾不徐地说:“我只消做得自己的主,无论在何处,便是做客,也能说得话呀。”
庚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哦。”
姜先自信的笑容有点挂不大住了,毕竟道行尚浅,对应庚这样的“实在人”有点招架不住。卫希夷却知道,庚的“哦”,就是“知道了”、“明白了”、“你说得也没错”的意思。笑道:“都说开了,就说正事儿吧。荆国再乱下去,还会有更多的百姓前来,可要做好准备了。”
姜先却问庚:“阿庚可有什么建议?”
这一幕落到越臣眼中,不免称奇,一则敬姜先之大度,二则奇庚之地位。待听到庚说出一番话来,却又都觉得“原来有本事的人,都有怪癖”了。庚却出了一串的主意,譬如使已投奔的荆人回乡,许他们带亲近族人前来投奔觅食,又譬如,再往荆国搅一把浑水。又有,申王那里,不用白用。再者,还有风昊的故国,不也在东面么?可以借用……
她一口气数了许多可以利用的资源,数到风昊的时候,心里还存了点小九九——据说,女莹还欠了风昊一个人情的。蛮地新近才缓过气来,也不至于与卫希夷相争。卫希夷若能趁机扩大地盘,那是再好不过的了。可惜,要跟姜先分……姜先分去也还罢了,可他拿到的土地,还要分给申王,这就比较让人讨厌了!怎么可以加强申王的力量呢?可要想个办法,脱离申王的掌握。
想到这里,庚又提出了“则申王算是越国之主吗?”的疑问。
卫希夷一点也不含糊地道:“怎么算?”她在中山时,伯任算是认了申王为共主的,她作为伯任的封臣,算是申王的陪臣。早在南下的时候,她已经在申王面前解除了这一关系,则只剩下与南君一方的关系了,巧了,许后与车正早在数年之前,便否认了这一关系。
其实,共主于当今之天下,端看大家认是不认,看此人强是不强。申王够强,手却难以伸到越地来,如今大水,他自己家门口的事儿还没处置完呢。
这一点,无论蛮、荆、獠,都没有异意,他们都没有承认申王的传统。
“那南君呢?”庚又问。
屠维知道其中厉害,道:“取越地,你虽有功劳,城池却是公主分与你的。”
卫希夷道:“我与阿莹有约定。”
屠维追问道:“贡赋呢?”
卫希夷道:“滔滔洪水,怎么可以只顾自己一地之安危呢?我想派一个人,去告诉阿莹,我们找到的办法。又或许,她想派谁来学,我都接受。”
庚敏感地问道:“派谁来学?”
“嗯,”卫希夷笑了起来,“大概是戈罗吧。”
庚哑然。
接着,便是讨论起后续的疏通河道的工作了,姜先属地往下是越,越地往下,又要经过数国,方能达到东方,传说中的大海。哪怕直通到海,也要疏通到可作泄洪之用的大泽,方能解此水患。
卫希夷道:“我想亲自东进。爹与老族长请坐镇与此,庚,你,唉,我想让你北上的。”
庚毫不迟疑地道:“好。”
卫希夷注目庚良久,庚无奈地道:“往日天天吃不饱还挨打的时候,都没见死,跑这点路,且不会死。”
众臣惊悚了,什么“天天吃不饱还挨打的时候”?国君不是这么苛刻的人呐!
卫希夷却无心解释,想了想道:“我觉得吧,还是早些把你送到北面去静养才好。”
庚心道,那正好,你在南面也有领地了,也在治水患了,我看你能治好。我就在北方再搞点事情,给你创造机会,等你此间事毕,正好去掀一掀申王,比起糟老头子,天邑更适合有一个美丽的女主人。
庚痛快地答应了。
接着,便是分配其他杂务。庚留心看了,姜先只有在与他有关的事务上才说话,往往一语中的,却又不再多言越地之事,端的是有分寸,庚微微放心。姜先等人也在观察她,尤其是老族长,一双老眼,灵活得不行。
待诸事议毕,卫希夷关切地给庚安排了住处——就在自己寝殿的东面小殿里——使她去安置,老族长便迫不及待地将卫希夷、屠维,都“请”到了自己的殿内。
老人家畏寒,殿内还是依着獠人的生活习惯,在地上挖了个大火塘,堆上柴,烧上水。老族人哆哆嗦嗦,往柴堆上面的木架子上架宰剥好的羊。屠维忙接手的活计,也不让侍从们插手,反将他们都斥了出去,且听老族长说话。
老族长开口便是说屠维:“六啊,今天那个姑娘,我看不错,你将她收养了吧。”
屠维手一抖,手上的盐罐子落下好大一撮盐下来:“什、什么?”
“收养个闺女,有什么好怕的?你那点儿胆子!”
老人家遵循着最古朴的法则,有好的,都往自己家里搂。屠维打小父母双亡,看他不错,于族中公义抚养之外,老族长便格外费点心,将他养得好些。卫希夷也很好,那就一定要帮忙、要凑在一起。庚也很好嘛,但是,看起来不太好说话的样子,那就变成自家人!
收养,是一个很不错的办法。各部族间常有的事情,有的时候,取自他部的妻子带来了孩子,收养了,承认了,就是自家的了。路上捡到的人,收养了,承认了,也是自家的人了。对庚,也是如此。
卫希夷踌躇了一下,将庚的来历简略说了:“我还是想让她有自己的姓名,自己给自己取的名字,有自己的城池。扬眉吐气。我养她,不是为了给我干活的。”
屠维慢慢抹着盐,道:“你问过她的意思吗?问一问吧。有能耐的人,你是不能擅自为人作主的,会出事儿的。”
卫希夷皱眉道:“好吧,其实……也不算没问过,她答得也不是那么清楚。不过,现在情势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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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不同了呢?”庚被叫来之后,认真地听了三人的话,反问卫希夷。
卫希夷道:“以前说的,都是我的誓言,现在说的,是我现在就能兑现的话。”
“可是,我从来不觉得你的任何一句话是虚的,它们终将会实现,我都是当成事实来听的。当时怎么样,现在还是怎么样,既然以前没有父母部族庇佑,现在就不必再去怀念它们了,我就跟着您。”
老族长高兴了起来:“我就说嘛!”
庚却有一个条件:“要收我,就君上收了我吧。您有一个姐姐,不要让任何人占了她的位置。”转一把手,这种事,谁要干啊?
卫希夷一怔:“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