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天涯永隔(1 / 1)

剑客奇谈 蓝门 3985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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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鲤书写手记之时,应是已经看破生死,无有遗憾,是以字里行间,处处显示出超脱物外的淡然,而没有过多地抱怨和悲伤,反倒是做为读者的张夜书和夏凝,阅罢手记后有一种莫名的、淡淡的忧伤萦绕在心,合上手记,仍是许久难消。()隔了好一会儿,夏凝才拭掉眼角上欲滴的泪珠说道:“那个雪蛤蟆兴许能解你身上的奇毒。眼下正是昆仑山冰雪初融之际,待此间事了,我们便进藏去寻找雪蛤蟆好么?”张夜书当即摇头反对:“我所中的乃是奇毒,如手记中所载俱实,雪蛤蟆也只能解寻常毒药,于‘岁岁寒’未必就有效。况以唐前辈之能,前后两次进山,尚无功而返,我们就更不必白费工夫,寻那飘渺之物。”夏凝黯然说道:“但凡还有一线希望,终是不能轻言放弃。”张夜书最怕她如此,正好宋承宪叫他们吃饭,便借机岔开话题道:“此事容后再说,我们先吃饭去。”夏凝没精打采地道:“你去吃吧,我没胃口。”夏凝近来老是干呕反胃,稍荤腥、油腻一些的食物,吃了便吐,张夜书叫她去看大夫,她执意不肯,平日里住店,都是特意叫厨房熬粥给她喝,这回在山上,却没此等条件,张夜书准备亲自下厨:“你等一等,我去给你熬碗鱼羹粥。”夏凝甜蜜一笑道:“我是真没胃口,就不劳烦相公了。”张夜书道:“也罢,你若实在不想吃,便在房中多多休息。”夏凝道:“不,我喜欢看相公吃东西的样子。”

张夜书让宋成宪随意自己葬身之所,宋成宪虽笑话他口出狂言,却也没反对张夜书的提议,最终,宋成宪将他们的决战之地,就选张夜书和夏凝一起漫步的那一片宽广的河滩上。

是夜,星月无光。

张夜书和宋成宪相隔约一丈之地,相对站着。张夜书忽而从容取出一根绸带,将自己的双目蒙上。夏凝手提灯笼,在旁助战,对此莫名其妙:“相公,大敌当前,你怎么把眼睛给蒙上了?”宋承宪先是一怔,随即暗暗点头说道:“小子,你是何时看出老夫双眼已瞎的?”张夜书道:“前辈进屋的那一刻,手不自然地摸了两下门闩,晚辈便开始起疑。但晚辈并无十分把握,因为盲人是不必点灯的,而屋子里却有蜡烛,并且每一根都是使用过的。”宋承宪道:“好小子,眼力还不逊。不错,老夫确然是个瞎子。”张夜书道:“晚辈还有一事不明,前辈事先应当并不知在下会来……为何还要点上蜡烛,装作双目完好,莫非是……”宋成宪道:“老夫与骆浚为伍这些年,所掠财物不计其数,老夫一概原封不取,封存与某处。骆浚为人贪婪狡黠,若是让他知道老夫双目已废,难保不会加害老夫,老夫不得不加以提防。不过小子再聪明,也只猜对一半,她,一向都怕黑……”

夏凝见他四十多年过去了,对亡妻仍是念念不忘,不禁为他这份痴情而感动得泪光莹莹。张夜书注意到的却是宋成宪对生命的蔑视。宋成宪将劫掠所得原封不取,可见他劫掠商队、镖车并非求财,而是为了抢劫而抢劫,为了杀人而杀人,这简直就是心里变态,继续留他在世上,只会贻害更多无辜之人,既已来了,便必须除之。

宋成宪道:“既已试出老夫是个瞎子,小子为何还不解下带子?”张夜书道:“既已知前辈双目失明,便更不该乘人之危。”宋承宪冷哼一声,显得不以为然:“老夫正是你们‘正道中人’口中‘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更是戕杀你挚友的仇人,小子又何必跟老夫讲什么公平道义!”张夜书道:“在下并非‘正道中人’,只是裴兄一生光明磊落,晚辈此番打着为裴兄复仇的旗号而来,若乘人之危,纵使胜了,只怕裴兄也会不齿。”宋成宪道:“很好,很好!莫怪师弟对你另眼相看。不过老夫瞎了已有半年,早就适应了黑暗,而你骤然蒙上双目,一时间却是难以适应,倒是老夫多占便宜。你是否仍不改初衷,可得斟酌清楚了?”张夜书傲然说道:“请!”

夏凝原想说宋成宪说的还蛮有道理的,但转念一想,男人有时将尊严看的比姓名还重要,若是这一战张夜书不能堂堂正正地取胜,很可能会抱憾终身,话到嘴边,终是咽了回去。爱一个人,更需要相信他,她相信她的丈夫,一定会信守诺言,平平安安的。

“小子好大口气,既是如此,便让老夫见识一下小子是何等强大!”话音刚落,宋成宪便率先出手,但见他踏沙而来,蓦然一跃,如饿鹰扑食般,一掌击向张夜书的天灵盖。张夜书跟裴远之学“血煞掌”,并非出于本心,纯粹只是想了了裴远之的遗愿,代其将此功流传后世,所以不曾用心修习过,不过他记性甚好,虽已过了半年之久,但昔时裴远之教给他的招式却还记得一清二楚。感觉到一股凌厉的掌风自半空扑来,他便已清楚这乃是一招“暮下雪在烧”。张夜书一个后摆腿,朝来犯之敌扫去,却发现掌风在一瞬间烟消云散,自己的脚踝骤然被对方掣在手中。张夜书自诩身经百战,然而跟宋成宪这等老江湖相比,临阵的经验还是欠缺了些。裴远之将“血煞掌”传给他之事,宋成宪必定料得到,在已知他对“血煞掌”了若指掌的情形下,宋成宪仍敢以“血煞掌”应战,可见宋成宪成竹在胸,早有应对之策。张夜书未经深思,便贸贸然出手,确实是疏忽大意了。不过宋承宪也低估了张夜书的应变能力,张夜书骤觉有异,当即倒转剑锋,向宋成宪胳膊削去。此刻,宋成宪稍一运劲,便可轻松捏断张夜书的脚踝,不过他自己也必将因躲闪不及,整条手臂被张夜书齐根削下,只会得不偿失。()权衡之下,宋成宪急忙缩手,一个后空翻,极限地躲开了张夜书这一剑。宋成宪主动拉开距离,张夜书也不敢追击。

宋成宪摸了摸衣袂上的缺口,暗暗吃惊,这一剑好快!张夜书面色凝重,宋成宪适才那一招初时掌风强劲,势如北风卷地,确是“暮下雪在烧”,而后真气尽敛,生息全无,却为“双月天地昏”,变招如此之快,纵然他通晓“血煞掌”中的招式,照样是防不胜防。二人的初次交锋,宋成宪抢占先机,张夜书反应奇快,未分胜负。

张夜书心想宋成宪定然还会抓着他熟悉“血煞掌”这一弱点,故技重施,继续用中途变招来对付他。若是一味防守,只怕会被宋成宪牵着鼻子走,与其如此,不如以攻为守。这样想着,平刺一剑,及至宋成宪身前,剑锋一转,化为一道绵密的剑网,此一招名为“飞梭织云”,剑招虽是以削、劈、挑为主,刺法仅仅以为辅助,然而致命之处,正是在那看似无奇的刺法上。宋成宪双目失明,反倒不被“飞梭织云”那绚烂的表现所惑,耳听剑招之下,暗藏杀机,不欲硬拼,提步便退,张夜书穷追不舍,一退一进,眨眼间便到水边,二人身负绝顶轻功,速度又均是极快,松软的沙地上竟未留下明显的脚印。退入水中,宋成宪忽然回过身来,弓步立定,双掌一出,平静的河面上骤然掀起一道巨浪,挡住了张夜书的去路。原来宋成宪是故意将他诱至水边。张夜书连忙背身一跃,一手结印,就在将被巨浪吞没之时,挥剑一斩,巨浪竟被他从中劈开,化为两道水墙,向两侧移动。

看到巨浪被张夜书劈开,夏凝紧绷的心弦方才松了些,却发现宋成宪想条游鱼一般,突然自张夜书身后的水墙中钻了出来,止不住惊声尖叫。

掌未到,张夜书已感到一股冰寒的气息扑面而来,心知这一掌非同小可,当下扎稳下盘。二人拼了一掌,张夜书掌心一麻,一个踉跄,倒退出好几步,才立住身形,这时,手肘以下的部位已经完全麻木了。而宋成宪也低估了张夜书的内力,直接被打回到浪里。

水底的剑气逐渐散去,河面开始合拢,大量的河水倒灌如缺口,一眨眼已没过了脚踝,此处已非就留之地。张夜书一边向岸上跑,一边封住臂上的穴道,以防“血煞掌”的掌力进一步侵蚀他的经脉。张夜书才上岸,宋成宪也破水而出。趁宋成宪身在半空,无法移动身形,张夜书反手持剑,全力甩出,长剑像一只回旋镖,划出一道弧线,高速旋转着飞向宋成宪。宋成宪四肢合抱在一起,身体缩成一个球,十分巧妙地同长剑擦身而过。长剑又飞了三四丈远,在半空中折了一圈,又回到了张夜书的手上,他马上便嗅到了一抹很淡的血腥味,用指尖一拭,剑尖上果真沾着一丝黏稠的血液,这一剑,还是刮到了一点。

不容宋成宪有喘息的余地,这一剑剑指眉心。宋成宪顺手挑起一根枯枝,用于挡格。寒武剑乃是先秦宝剑,吹毛断发易同反掌,区区一根朽木,譬如螳臂当车,一遇剑锋,登时断成两截。但枯枝上蕴含大量真气,与剑锋相遇之际,却也将剑激荡开来。利用这一纵即逝的空档,宋成宪趁势攻入,一招“把酒戏春风”,正中张夜书胸口的大椎穴。被“血煞掌”力直接击中要穴,寒气侵体,周身经脉,均有损伤,三日之内,便会浑身血液冰冻而亡,张夜书虽知化解寒气之法,但至少也得调养小半日方能将寒气悉数化尽,而宋成宪自然不会给他这个机会,不出半个时辰,张夜书便会冷得无法再战,到时要杀要剮,只在宋成宪一念之间。宋成宪一击得手,自以为胜负已分,谁知张夜书发出一声野兽般嘶哑的低吼,周身寒气大盛,这一掌打在他的身上,非但未能伤他分毫,反倒遭到了自己大部分掌力的反噬,跌出去老远,半跪在滩涂上,有那么一瞬间,经脉竟都冻结住了,真气为之凝滞。这还是宋成宪有生以来第二次体会到这种滋味,一次是被师父所伤,而这一次,是他自己伤了自己。

其实在刚刚那一刻,连张夜书自己也不十分清楚究竟发生了何事,身体被“血煞掌”击中后,但觉心口冷得叫人窒息,真气的流动忽然停止,出于本能反应,“无心诀”自行催动,一股寒气从丹田泉涌而出,这股寒气如此强大,远在他所能操控的范围之内,立马便流向全身的经脉,急剧向体外流散,寒气穿过肌肤,宛如万箭穿身,他紧咬牙关,仍是疼得忍不住发出声来,却也因祸得福,打通了渐渐冻结了的经脉,同时将“血煞掌”的掌力反弹给了宋成宪。待体内的寒气散尽之后,四肢百骸却是舒服得紧。

宋成宪被自己掌力所伤,暂时无力再战,起身向栈道的方向撤离。宋成宪身受重伤,正是一鼓作气,取其性命之时,耳听着宋成宪的脚步声往下游去了,张夜书不假思索,提剑便追。张夜书轻功略胜一筹,三十丈之内,便追至宋成宪身后。宋成宪头也不回地甩了一枚铜钱,张夜书及时纵身一跃,避过铜钱,这手暗器功夫的力道、预判和准头均是一流,张夜书的反应慢上半步,足三里便被铜钱打中了,宋成宪不愧是八盗之首,撇开独步天下的“血煞”掌法不提,单是这一手暗器功夫,便可在江湖中独树一帜。利用张夜书被这暗器一阻的工夫,宋成宪便将二人间的距离拉开了八九丈之遥。等张夜书重新赶上,宋成宪已到了栈道之上。

宋成宪经脉受阻,真气凝滞,“血煞掌”之威发挥不到十之三四,张夜书则是越战越勇,几招过后,宋成宪的手脚上便添了数道剑痕,虽然且战且退,尚能勉力支撑一阵,但是败局已定,不出半顿饭工夫,便会被张夜书斩于剑下。

又交了几招,不知无觉间,他们已来到了峡谷上,栈道之下,便是最湍急的河段。宋成宪冷不防洒出一大把的铜钱,张夜书舞动长剑,将漫天飞来的铜钱全数打落。而就在张夜书分神之际,宋成宪悄悄解开了“血煞掌”的禁忌之术“血魔转魂”,双目和掌心均变成血红色,不仅打通了冻结了的经脉,功力更是突飞猛进,今非昔比。

禁忌之术一般只存在于邪魔外道的武功之中,名门正派以光明自居,对此甚为不齿。强行动用禁术,虽能暂令功力大幅提升,获得常人难以想象的强大力量,但为此所付出的巨大代价亦非常人所能承受,唐鲤手记里的疯涯,便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张夜书对“血煞掌”还有禁忌之术一事毫不知情,也许正是因为施展“血魔转魂”的代价太过巨大,所以裴远之在传授之时故意有所隐瞒,或许陆公仪身受其苦,连裴远之自己,也不曾从师父那里习得。

宋成宪打算孤注一掷,是以动用禁术之后,马上倾尽全部力量,使出“血煞掌”的最强招式“归葬桃花冢”。张夜书见宋成宪功力骤增数倍,即便不明就里,也能大概猜到是动用了禁术之类的东西,准备跟自己一招定乾坤,而这,也正是张夜书之所盼,他即刻祭出自己绝技“折菊八式”中的“一剑八荒”,来了结这一段陈旧的恩怨。

剑与掌的交锋,最终以掌的胜利而告终。张夜书被宋成宪那惊世骇俗的掌力震飞,撞断了无数根栏杆,用仅存的一丝余力,一只手挂在栈道上,使自己不致掉入谷底,苦苦撑到夏凝赶到,最后他才被拉了上来。宋成宪倘能早些动用“血魔转魂”,使出“归葬桃花冢”后,或许还能走到张夜书身前,将他一脚踹下山崖,甚至还有余力对付夏凝,可惜他在动用禁术之前,已然受了极重的内伤,一招“归葬桃花冢”便已令他油尽灯枯。“哎……”宋成宪仰天倒地,长长地叹了一声,或许这便是所谓的气数将尽,在劫难逃了吧。

张夜书毕竟年轻力壮,只倚在夏凝的臂弯中歇息了片刻,便已能自行站立起来。他摘掉眼前的绸带,在夏凝的搀扶下,缓步走到宋成宪的身前,只见宋成宪脸色煞白,双目溢出两道黑血,左肩上还有一处伤口不断地往外冒血,将身体之下的一片栈道都染红了,看情况已是奄奄一息。宋成宪气息微弱地道:“我败了。”张夜书摇摇头,格外认真地说道:“不,我没胜,若不是凝儿及时赶到,我也断无活命的可能。”宋成宪道:“运气,有时也是胜败的一部分,所以说,你还是胜了。”

看着宋成宪这模样,夏凝不免有些心慈手软:“相公,他都这样了,还要不要杀了他?”张夜书道:“他这个样子,多活一时半刻,反是煎熬,不如就此取他性命,省却许多无谓的痛苦。取我剑来。”

夏凝扶着张夜书,向震落在好几丈外的寒武剑走去,走了没几步,宋成宪突然弓身坐起,两手攀在栏杆上,佝偻的身躯吃力却仍显利索地翻过了栏杆。张夜书被宋成宪精湛的演技所惑,完全没料到他还有力气站起来,所以当宋成宪做出以上这些举动时,张夜书一时懵了。等晃过神来,宋成宪已两手一松,坠入了河谷之中。

“世上能杀老夫的只有两人,一是老夫的家师,二便是老夫自己。小子,永别了……”说这话时,宋成宪面带微笑,表情无比的安详。张夜书行走江湖这些年,剑下的亡魂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死在他剑下的那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点,那便是濒死之时总有诸多遗恨,总觉得人生苦短,这一生中还有许多风景没看、还有许多没事没吃、许多人没见,有许许多多这样、那样的未了之事还想去做,于是不是怨天尤人,便是自怜自艾,鲜有不恐惧、遗恨、遗憾和眷恋的,走的像宋成宪这样安详、对生命没有一丝留恋之人,他还是头一遭见,可以说,宋成宪不大像一个将死之人,至少在他看来,确实如此。宋成宪和陆公仪、陈晗依的爱恨情仇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束缚了三人的一生,让他们都倍感痛苦,或许,张夜书想,死亡之于宋成宪而言,是一把解开这道枷锁的一把钥匙,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解脱,而当死亡被视为一种解脱,那生命便变得一文不值,这就可以解释为何宋成宪以杀人为乐,对自己的生死也同样看得很淡。

视线里,宋成宪的身影越来越渺小,终于,他发出最后一声狂笑,为巨浪所吞没。

与宋成宪一战,张夜书受了不轻的内伤,在唐鲤故居调养了七日,身体才完全康复。之后他便马上动手把裴远之的棺木从墓中启出,随后和夏凝来到了南阳城。

张夜书本想稍作停留,待夏凝养好精神后就起行前往汉中,尽快至桃花谷将裴远之的尸骨安葬了。因为此时已是四月,天气日益转暖,尸体的腐败会越来越快,开棺之时,裴远之的尸骨已有大面积的腐败,虽说他往棺内加了防腐和遮盖臭味的药粉,但是时间一长,尸骨难保不进一步腐败,到那时他的那些药粉也未必有多大效用。

不想夏凝的身体一直抱恙,这一耽搁,便是十余日。四月的最后几天,一阵东南风吹来,笼罩在南阳城上空的阴霾一扫而空,暖暖的日光普照大地,巷角青石板缝间的蒲草青翠欲滴;白河堤岸上的杨柳迎风摇曳;屋瓦上的花猫懒洋洋地打了个盹;蒿草深处鹌鹑窝露出了几只小脑袋;街头巷尾,高城内外,无处无物不在吐露着初夏的气息。随着天气转晴,尽管还会不时地咳嗽,不过夏凝的精神已然好多了,于是便也再不肯安分地呆在屋子里,转晴的第二天,她便拉着张夜书满大街的跑。

裴远之的尸骨已在外面停放太久了,必须尽快入土为安。又过了三日,张夜书见夏凝已康复得差不多了,决定明日就动身去桃花谷。

那夜睡觉之前,她突然依偎在他怀中,紧紧搂抱着他,大半天都不肯松手。张夜书觉得奇怪,问她怎么了,夏凝呢喃地说没什么,只是想这样抱着他,让他不要动。张夜书只道她大病初愈,又耍小性子了,便由她这样抱着。也不知怎的,这天特别的困倦,上了床不到一顿饭工夫便睡着了。而且这一觉睡下,竟一直睡到了日上三竿。他长这么大,还睡过几个安稳觉,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江湖中人心险恶,处处隐藏杀机,若是睡得太死,有时一觉睡下,都无法逆料是否还有醒来的机会,所以即便是在睡梦中,他都时时保持着高度的警觉性,稍有动静,便即惊醒。他年纪虽轻,却已是个老江湖了,到现在为止所杀的人具体有多少,连他自己都已记不清了,所结的仇家,更是数倍于他所杀的那个数。自出谷之后,他生怕仇家来寻,会对妻儿不利,睡眠状态比以往差,觉不可能睡的这样死,除非,他被下了蒙汗药。有机会下药的人很多,掌柜、厨子、店小二都有可能,然而能令他毫不设防的人唯有一个,那便是他的妻子凝儿。

张夜书顿感大事不妙,连忙翻身坐起。凝儿已经不在房中,他的目光很快便落在屋子中央的圆桌之上,他的衣裳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桌上,而衣裳之上还有两样东西,凝儿佩戴的腰刀,以及一封压在腰刀下的信函。张夜书不会错认妻子的字迹,信函是凝儿亲笔所书。他迫不及待地抽出信纸,展开来看,只见信中写道:

相公亲启:

岁月长河,恍然间,和相公一起已逾半载,每每回想,就像是做了一场梦。

还记得初见相公时,虽然相公救了我的性命,但是言语刻薄、目中无人,总是一副自命不凡的样子,令人十分讨厌。但和相公相处的日子长了,见你秦岭镇上为冯姑娘拔刀相助,才发现相公只是表面上看着冷漠,其实内心温热如火,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不知是在何时喜欢上相公,也许是也许是月牙湖上相公跳下木筏吸引巨鳄的时候,也许是相公双掌肿胀走出屋子的时候,也许是我们相拥一起坠崖的时候,也许还要更早。在月牙湖树林里的那一晚,相公梦里不断地呼唤着爹娘。我想,刚出生便横遭灭门之祸,一夜间失去所有至亲的你,一定时常感觉到孤单吧。那一刻,我忽然很想一生一世都陪在相公身边,这样相公便不再是孤孤单单一人了。虽然理智告诫自己,我的族人还在等着我,一定不可以因为儿女私情而背弃他们,可一定当走到九幽森林尽头,发现仍是无路可走,我心中的欢喜甚至多于失望。

这些日子,我常常会想,如果义父没有找上门、你没有学会“鹊桥相会”那该多好,如此我们便不必离开绝天谷,可以如平凡夫妻一般,男耕女织、生儿育女,过着与世无争的安稳日子,哪怕,哪怕我们都时日无多,至少也可以一起迎接自己的儿女出生,至少这一世走到尽头之时,我是和相公在一起。

身体发肤,授之父母,既已从绝天谷走出,便没有再逃避现实的借口,不能明知族人有难,还坐视不理。原谅我的不辞而别,只因不这么做,相公的一句挽留,便会瓦解我离开的勇气,而那样,凝儿将背上不忠不孝的骂名,永世为族人所唾弃。

无论如何,能够与相公相识相知,凝儿此生已无任何遗憾。我会设法保全我们的孩子,有朝一日,让他回到中原,落叶归根。而相公也要好好地活着,天下之大,奇人辈出,也许还有解“岁岁寒”的法子,所以你要答应我,不到最后一刻,一定一定不要放弃寻找解毒之法。

夏凝绝笔

这是一场正真的诀别,因为他根本不知她家住何处,甚至连她到底姓什么也不清楚,因为鞑靼没有“夏”这个姓氏,千里大漠,茫茫人海,他几乎没有找到她可能。在思念最深的一段日子里,他将自己关在屋子里,日夜与酒为伴,甚至一度不想再理会什么仇恨,不顾一切地去大漠找她。可为了复仇,恩师、安叔包括他自己都付出了太多太多,如果就此放弃,不仅愧对九泉之下的双亲,而且辜负了恩师和安叔十数年来的养育深恩,他与凝儿的儿女私情比起满门三十余口人的血海深仇和众人十几年的心血,孰轻孰重,不言自明。

大醉了七个昼夜,张夜书终于想清楚自己何去何从。他决定马上启程前往桃花谷。安葬了裴大哥,他会回师门乞求恩师将仇家的名姓告诉他,若能侥幸不死,他会深入大漠,在岁岁寒耗尽他的寿数之前,他会一直地寻找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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