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霁月光风(1 / 1)

剑客奇谈 蓝门 7669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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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迤逦西行,不一ri到达湘西一座小城。其时天se将晚,又下起了淅沥的小雨,不宜再赶路,张夜书便吩咐那大汉保护紫衫少女,自己则和周晋一道步入一家“天行客栈”。这些天,周晋将三人的基本情况大体摸清了。张夜书,万历元年生,不爱说话,书画琴棋均略知一二,jing通奇yin巧术;那紫衫少女姓易名琴心,是张夜书的表妹,活泼好动,xing格直爽,心无城府,是个涉世未深的大小姐,在此之前从未出过门;那大汉名为张邵安,是张家的老仆,xing情温和,老成持重,和他的少主一样,寡言少语,有时一连几天都不吭一声。张夜书对自己的家世只字不提,周晋便也不问,猜他大概是武林世家之后,不然不会连一个家仆都身怀绝顶武功。

周晋拿指关节将柜台敲得砰砰响,道:“掌柜的,给爷开四间上房。”那掌柜的只顾打着算盘,对他爱理不理:“抱歉得很,没有了!”银子不是什么都可以买到,却可以买到应有的尊重,周晋摸出一锭银子,当的一声抛在柜台上:“烦请掌柜通融一下。”那掌柜霍然抬头,眼珠子随银子滚了两滚,直吞口水:“客官若是早来两ri,一切都好说话,可是事到如今,小人也无能为力。确实是没客房了。”周晋料他也不会与银子过意不去,银子都失效了,这里确实应该没上房了,便退而求其次道:“那就开四间中房吧!”掌柜道:“也没了。”周晋的嗓门陡然提了一个调,道:“你别告诉我连马房都没了吧!”他觉得睡中房,已经很委屈自己了,难不成还不要睡下房!掌柜的道:“客官果真是诸葛再世,料事如神呐!非独小店一家人满为患,这几ri,全城都是如此!客官不信,尽可到城中其他客栈问问,若还有一间空客房,小人情愿将头剁下来给客官当夜壶使。”周晋道:“去去去!谁要你这颗狗头。”

张夜书自进城之后,见不少身怀绝技之人,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城,忽然云集了这么多的武林中人,其中必有蹊跷,问道:“掌柜的,城中近来可有大事发生?”掌柜的道:“还是这位客官眼尖,一说便说到点子上了。二位客官可曾听说过翠云峰霁云山庄?”

霁云山庄乃湖广首屈一指的武林世家,就在此城西北三十里处,江湖中人谁不知,谁人不晓?周晋道:“你休要说这些不着边的事,霁云山庄与客栈里有没有客房有个鸟关系!”掌柜的道:“客官有所不知,风庄主几天前因练功走火入魔,不幸亡殁了啊!”张、周二人都大吃一惊,听说这代庄主风不破是山庄创立百余年来仅有的练武奇才,“三十七手追风掌”出神入化,与其祖师风重俭相比,也是有过之而无比及的,到头来竟走火入魔而死,当真是造化弄人!那掌柜的又道:“风庄主在世时,乐善好施,城中百姓,颇受他老人家的恩惠。小人每每念及他老人家,便伤心不已。”伤心归伤心,眼泪却半天也挤不出来一滴。周晋不想再看他惺惺作态,忙掐断他的话,道:“那么这些人都是前来给风老庄主吊唁的咯?”掌柜的道:“也不完全是。风老庄主殡天后,山庄群龙不能无首,众人便一致推举大公子为新一任庄主。这不,再过两ri便是大公子的继任之期,所以三湘的武林人士纷纷前来祝贺。把小店挤得都快坍了。”周晋看他眉开眼笑的样子,哪会伤心,估计巴不得大公子也能一并魂归极乐,好将他的小店再挤坍一次。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原是如此。

两人出得店来,将这些事简单与张邵安他们说了。周晋道:“我们这样干等着也不是个办法。现在人困马乏,不如先找一家酒楼酒足饭饱,再议住宿之事。”众人都没异议。

才坐下,从门外走进来一名大汉,斗笠下压,身披蓑衣,足踏草鞋,雨势渐急,豆大的雨点打在他的斗笠上,啪啪响个不绝;身后跟着两个人,与他的打扮如出一辙,扛着一口大木箱子,扁担严重弯曲,箱内的物什似乎甚是沉重。

“呦!吴帮主,是什么风将您老吹来了!”靠楼梯口坐的一位男子高声道。但见他白白净净,颌下须长三寸,年约三十六七岁。

周晋耳尖,听得身后一张桌子上的老者对他的同伴们低声道:“长江飞鱼帮与湘水白沙会素来势不两立,待会儿怕又是一场恶斗,你我都留神着点,别牵涉其中。”他的同伴们纷纷表示同意。

刚进门的那名大汉摘下斗笠,只见他黑面方脸,一条刀疤横跨大半张脸,从左眼皮一直拉到右边嘴角,显得甚是可怖:“不管是东风还是西风,只要不是你白总舵主湘水的河风将我吹来的便好。”白总舵主道:“湘水里何来那许多腥味,招得到这么大一只馋嘴红眼的猫!”吴帮主道:“馋嘴的猫也总强于两边倒的墙头草。白帮主不远万里,预备下两大箱子宝贝,该不会是孝敬二公子的?”

原来白沙会能有今ri的成就,多亏了霁月山庄的扶持。大公子羸弱,白总舵主以为下一任庄主非二公子莫属,为能继续得到山庄的支持,所以私底下与二公子交往甚密。怎想事与愿违,老庄主遗嘱都没留下,便猝然身亡,众人都认为长子当立,将大公子推上了庄主之位。为白沙会的前程着想,白总舵主确有改换门庭,投靠大公子的打算。白总舵主做贼心虚,脸涨得通红,拍案而起,道:“吴成贵!你莫要欺人太甚,上回你飞鱼帮的狗奴才打伤我的手下,这事我还未与你清算呢!”吴成贵道:“白帆羽,此事你不说,我还要说来让大家伙评评理呢。若非你手下那几个废物跑我长江来撒野,我们飞鱼帮的弟兄恪守本分,还能把船摇到你湘水内逞凶斗狠不成!”白帆羽自知理亏,但他身为一会之主,若是当着满堂的武林同道和手下一众兄弟的面向飞鱼帮示弱,ri后还有何脸面在江湖上混?于是厉声道:“他们纵然越界捕捞,有错在先,你也犯不着将他们的双臂都斩了吧!”吴成贵道:“若仅仅是越界捕捞,我叫人打他们一顿也就罢了。但你那几个手下却做出禽兽不如的事来,把岸上一户手无寸铁的愚民打成残废,还yin人妻女。我只是废了他们一对招子,还算便宜他们了!”

飞鱼帮和白沙会的帮众皆是在刀口上舔生活的亡命之徒,早将生死置之度外,自然也就不把别人的xing命当一回事,但yin人妻女却是这条道上的大忌,为同道中人所不齿。白帆羽听说自己的下属**人家妻女,登觉颜面扫地,回手给一名下属一个响亮的耳光:“寇舵主,你身为赤水堂舵主,怎的连这一节也不知!”那人早已跪伏于地,道:“那几个畜生贪生怕死,畏惧总舵主责罚,所以只说是无故为飞鱼帮的人所伤,并未提及这一节。属下也是今ri听了吴帮主的话才知他们胆大包天,非但做出天理不容的事来,还敢欺下瞒上。”白帮主道:“你随我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怎的这般糊涂,他们说什么你便信什么!本帮帮规你应当清楚,该当如何,毋须我多言了吧!”失望之情,溢于言表。那人顿首道:“属下明白!”忽然拔出腰间匕首,将左手无根手指齐根切去,顿时鲜血淋漓。白帆羽胸前跌宕起伏,寇舵主跟随他多年,一直忠心耿耿,落到这个地步,他实在是不忍,闭目道:“罢了,你先将伤口包扎好。即ri起,降你为副舵主,霁月山庄你不必去了,即刻回到赤水分舵思过一年,戴罪立功。陈副舵主,此后赤水堂便交给你来打理了,你务必牢记寇副舵主的前车之鉴,莫令我失望。你同寇副舵主一起回总舵吧,先拨一笔银两补偿那户渔户,然后将那几个不成器的东西枭首示众,ri后如有人再犯,决不轻赦!”陈副舵主道:“是!”

“另外,”白帆羽道,“将他们的家属接至总舵,好生照料。”陈副舵主深深一鞠道:“属下代赵六儿等人叩谢总舵主大德!”

众人见他恩威并施,赏罚分明,无不心服口服,连吴成贵也肃然起敬道:“吴某人心直口快,方才多有得罪,白总舵主别放在心上。”

白帮主哼了一声,自觉无面目再呆在此处,领着一众下属拂袖而去。

周晋道:“这白帆羽也不失为人中虎豹,只可惜气量也忒小了些,终究成不了龙凤。小二快快上菜,大爷都快饿死了!”

店里的小二见吴、白二人争锋相对,好像要大打出手,都已躲开,白总舵主走后,他们见雨过天晴,这才有一个过来,拿抹布在桌子上抹了抹,殷勤笑道:“客官有何吩咐?”周晋道:“你这儿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只管上了来。”那小二道:“客官这可难倒小的了,小店的好菜多的数不过来,小人实在不知客官想吃什么。”周晋心想,啊哈,巴掌大点的一间店,口气倒不小,就是苏杭那边,也没哪家店敢这般吹嘘,这井底之蛙,今ri若不杀杀他的锐气,他还真不知天高地广了,道:“是吗?那我想吃什么,你这里都应有尽有了?”那小二道:“应有尽有小人还不敢讲,但不是小人夸口,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但凡客官叫的上名的菜,小店几乎都有。”周晋道:“那我要一碗锅边糊,多加一些瘦肉和虾米。”那小二面露难se:“这个……小店凑巧没有。”易琴心道:“锅边糊是什么?”周晋道:“是福建的一种有名小吃,我在福州城里吃过,清淡爽口,味道不错。”那小二道:“这儿是湖广,这福建的菜,小店自然是没有的。”周晋道:“这个没有,算了,那给我来四碗千年老人参炖乌鸡汤。”那小二勉强笑道:“小店这是小本经营,哪里来千年的老人参啊。客官就莫拿小人寻开心了……”周晋正se道:“大爷是来吃饭的,不是来寻开心的。”易琴心道:“小二哥你别理他,他又在说胡话了。还千年老人参炖乌鸡汤呢,当了你都喝不起!小二哥你随意弄几样特se菜就好。”那小二道:“还是这位姑娘通情达理。小的这就去准备,包您吃了赞不绝口!”“卖馄饨喽!”菜还未端上来,酒楼外的巷子却先传来一阵叫卖声。那声音由远而近,只见一名六旬老汉佝偻着身子,将一副担子放在酒楼门前的青石板上,吆喝道:“三鲜馄饨,祖传手艺,三文钱一碗,不好吃不要钱!”一店小二一脸嫌恶,道:“老头,这是你站的地方么,拿着你的破铜烂铁,一边去!”老汉挑起担子要行。周晋看不过眼,道:“老丈留步,我买四碗馄炖!”店小二见有客人要买,不好再赶他,双手叉腰,像门神一样守着门口,防他进门,弄脏此地。周晋交给他一锭纹银,拿了四碗馄炖,老汉道:“客官且慢走,老朽还未找你钱呢!”周晋道:“不必找了。”老汉道:“这不妥,老汉明码标价,一碗馄饨三文钱,童叟无欺。四碗馄饨值十二文钱,公子给了老朽一锭二两的银子,那老朽便应找公子铜钱一千九百八十八个。公子略等。”说着便从他担子上取下一只小木箱,一枚一枚地数里边的铜钱。众人见他衣衫褴褛,居然不肯多要钱,又好奇又好笑,想看这场好戏如何收场。老汉将全部家当细细数了一遍,又从袖口里摸出十来文,道:“老朽的身上通共只有五百五十六文钱,公子的银子老朽找不开。请公子将银子收回,把馄饨还给我,这生意我做不了。”酒楼里已哗然一片,大千世界,当真是无奇不有,竟还有如此古怪之人。周晋有种被捉弄了的感觉,但这老汉一脸的认真,又不像是在开玩笑,只得去取零钱,但摸遍全身,也找不出半枚铜钱,便问张夜书道:“歩青,你身上有没有零钱?”张夜书道:“嗯。这是有十二枚铜钱,老丈拿去,生意我们照做。”好容易才结了账。二人将馄饨端到酒楼,一人一碗地分了。那老汉只管蹲在门外抽着旱烟,等着收碗。

就在这时,巷子里涌入几名少年。为首的少年轻摇纸扇,颧骨上微有几粒麻子,一脸轻浮,乃是本城出了名的轻薄浪子,名唤王纶,人称王二麻子;王二麻子父母死得早,留下万贯家私,他无人管教,便交了一群狐朋狗友,成ri不思进取,只是一味地眠花宿柳,寻欢作乐。他身边几人不学无术的泼皮,便是王二麻子的酒肉朋友。几人走过酒楼,王纶往里一瞧,目光落在易琴心身上,一对脚掌仿佛定在青石板上,再难移动半步。

易琴心见一个陌生男子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恼怒道:“这人好生无礼,安叔你替我将他的眼珠子挖出来!”张夜书道:“胡闹,被他看一眼又不掉层皮!”周晋道:“就是。你若是丑八怪,人家还懒得看呢;他看你的时候愈是像头禽兽,不正说明你长得愈是好看么。换成是我,能有个人这样se迷迷地看我,欢喜还都不及。”易琴心道:“那你便让他看个够好了!”周晋道:“我倒是想,可惜我是个臭男人,人家不稀罕。”

王二麻子直愣愣地看了半晌。鞠躬哈腰,给王二麻子撑伞的泼皮刘老三道:“哥!”王二麻子宛如大梦初醒,抹了一把嘴边未干的口水,道:“何事?”刘老三最会揣摩人意,道:“哥是看上酒楼里那姑娘了吧?”王二麻子怅然答道:“看上了便又如何?你看这姑娘身边的三个臭男人都不似善茬,尤其是那紫面大汉,凶神恶煞,跟个江洋大盗似的。他手臂比你我大腿还粗,岂是惹得起的?”刘老三身为王二麻子的狗头军师,诡计多端,眼珠子一转便有计较:“正愁他们不是江洋大盗呢!”王二麻子道:“此话怎讲?”刘老三道:“我们就以他们是江洋大盗为由,请夏捕头带一队先将他们一干人等缉拿归案。然后再伪造强人头子的书信一封,来个人赃并获,将他们的罪坐实了,投入大狱之中。现如今的县太爷是只要银子,不问缘由,哥哥只须破些钱钞,将衙门上下都打点了,说这姑娘是受那三人威逼利诱,不得已才同流合污,求县太爷从轻发落,将她判为官卖。哥哥花钱买下她,那她不就是哥哥的人了?”王二麻子沉吟未决:“如此说来,这如花似玉的姑娘岂不是也要跟着吃许多苦头,这让我怎么忍心!”刘老三道:“哥,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哥哥若真想得到这姑娘,就得当机立断,不可贻误战机啊,大不了以后多疼她一疼便是了。再说有钱人能使鬼推磨,狱卒们收了哥哥的银子,端茶倒水、洗衣叠被,自是无微不至,哪能亏待了她!”王二麻子拿纸扇在刘老三大腿上一拍,眉开眼笑道:“有你的啊老三!听君一席话,哥哥我是醍醐灌顶啊。妙!妙哉!事不宜迟,还不从速去办!”刘老三道:“哥哥不忙,现在天se已晚,又大雨倾盆,今夜他们必定不会离城。哥哥先吃碗馄饨热热身子。”另外几个泼皮捧来几碗馄炖道:“哥和三哥吃碗馄炖!”刘老三接过来亲手递给王二麻子:“哥哥吃了这碗馄炖便先打道回府,莫淋坏了身子才好。此处只须留下两人守着,小弟亲自出马,去请夏捕头。”

几人胡乱吃了馄饨便要走,那老头儿抢上一步,一把扯住刘老三的衣袂不放:“客官还没结账呢!”刘老三厉声道:“老头,你也不打听打听爷是何等人物,还会差你这几个铜子不成!”老汉赔脸笑道:“客官当然不差这几个钱,但老朽却很需要它们。”王二麻子见刘老三举拳yu打,喝止道:“瞧你这点出息,一共也才几个子,给了他便是,何至于动手动脚的,让人看笑话!”刘老三道:“哥啊,话不能这样讲。这几铜板原是微不足道,给了他也无所谓,气只气这老头纠缠不休,分明是瞧不起我!他瞧不起我也就罢了,但我不是给哥哥做事的么,他瞧不起我也就是瞧不起哥哥!是可忍孰不可忍!”王二麻子原本就是个没主见的,被刘老三三言两语哄得晕头转向,便有些愠怒,觉得这老头不识抬举,默许他动粗。刘老三一拳打老汉的门面,眼看非打落几颗牙下来不可。

周晋心道:“他娘的,这世道怎么了,吃霸王餐还吃得理直气壮了!”正要掀凳子砸人,张夜书摁住了他的肩头。张夜书在付账的时候便已瞧出,此人虽然步履蹒跚,却是个深藏不露的武林奇人。因为他呼吸的节奏始终有条不紊,只有长年在刀尖上摸爬滚打的人,才会下意识地调节自己的呼吸,以便能以最佳状态应对各种突如其来的危险。周晋道:“你为何阻拦我!”张邵安道:“周公子你自己看。”

周晋实在难以置信,刘老三那只拳头打到老汉的鼻尖处蓦地凝固了,不止是手,他整个人都好像一具佛像,就此凝固不动;再看老汉,手中的烟杆倒转,顶在刘老三胸前的穴道上。酒楼内已有人拍手叫好:“好俊的万叶摘花手!”那几个泼皮不知深浅,哪知“万叶摘花手”的厉害,只顾一拥而上,道:“老不死的,你使的是什么妖法,快快放了三哥!”那老汉说道:“来得好!”烟杆到处,七八个人尽皆被点中了穴道,木人当场。老汉衔着烟锅,推开众人,不急不缓地走向王二麻子。王二麻子吓得魂不附体,体如筛糠,结结巴巴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适才冲撞了好汉。好汉饶命!”老汉眯眼笑道:“你欠老汉的馄饨钱呢?”王二麻子慌忙摸出一锭银子,老汉道:“多了。”王二麻子汗如雨下,把身上所有的银两都取了出来,老汉摇头道:“孺子不可教也!也不用你动手,我自己取吧。”烟锅一送,也封住他的穴道,自己动手取了二十几文钱。

酒楼内有识得老汉真实身份的道:“铜烟锅古大侠,你不是一向都在武昌活动的么,怎的也来凑霁月山庄这份热闹?”老汉道:“老朽可没这份闲心,只想趁着这边人多,多攒一点养老钱。酒楼内那位公子,可否将碗还给老朽,老朽的碗可是不外售的。”周晋道:“您老接好了!”将四只碗一齐抛给他,老汉一根烟锅分别在碗底轻轻一点,四只碗在半空打了个转,平平落在他的手掌上,恰好叠在一起。老汉道:“多承惠顾!”挑起馄饨担子,晃悠悠地向巷口走去。王二麻子急道:“好汉且先别走,你走了我们怎么办?”老汉道:“诸位淋上两个时辰的雨,穴道自会解开。”周晋道:“此人看上去年迈体弱,不想身手竟这般好,果然人是不可以貌相的。”张夜书道:“山林草泽,市井庙堂,处处皆有高人。说不定你我的身边便坐着一个,只是我们肉眼凡胎,就是见到了也未必能够辨识。”周晋道:“也是。此人当真是离经叛道,特立独行。若是寻常人身怀这么一身绝技,即便不恃强凌弱,谋取富贵,也会广招门徒,称霸武林,断然不会像他一样安于贫贱,混迹于市井间,与织席贩履为伍、屠猪沽酒之辈作伴,靠卖馄饨为生。”

“我说一个糟老头子有什么可稀奇的,你们叽里咕噜地唠叨个不停。再不吃,菜可都凉了!”易琴心说道,“表哥,后天霁云山庄举行什么继任大典,一定很热闹。反正也没要紧事,不如我们去开开眼界?”

张夜书道:“不行!”

易琴心挽住一旁张邵安的臂腕,撒娇道:“安叔,你倒是说句公道话呀!”

张邵安道:“少爷你依了表小姐吧,不然她不依不饶,大家谁都甭想耳根清净。”

周晋也喜欢凑热闹,附和道:“我们专程去给风老庄主吊唁是不可能的,但既然路过此地,我们最好还是顺道去祭拜下。毕竟风老庄主也是位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辈。而且安叔所言甚是,若不让易姑娘称心如意,我们会被烦死。”

张夜书道:“那好。”

周晋从一名店小二口中探听到城西有一座城隍庙,规模颇大,将就一夜应该不成问题。吃过晚饭,四人就驱车赶过去。那庙祝热爱道教,但也热爱银子,周晋给他塞了一些银两,他二话不说,即刻便为众人安排下四间客房。城隍庙里陈设简单,不及住在客栈舒适,却也聊胜于露宿街头。

易琴心笑周晋道:“你当着神灵的面贿赂庙祝,就不怕遭天谴?”周晋满不在乎:“易姑娘提醒的是,令小生茅塞顿开。明儿我得再给那庙祝些许银两,让他替我多给神灵爷爷烧几柱香和几捆纸钱。神灵爷爷拿人的手短,自然不好意思责罚我。”易琴心无言以对,道:“你这个人……唉,真是对牛弹琴!”说罢便回房就寝。

周晋也回到自己的房间,刚解了上衣,窗外突然琴声铮然。不必想便知是张夜书在弹琴。张夜书随身带着一把琴,周晋却从未见他弹奏,难得他今ri有此雅兴,就听听他琴艺如何。

初时琴声迟缓而高亢,好像乌云蔽ri,天地昏暗,电闪雷鸣,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然而就在你感觉已有三两滴豆大的雨点落在后颈上,他忽然轻勾慢挑,曲调为之一转,预想中的瓢泼大雨并未来临,漫天的乌云渐渐散去。琴音缈缈,周晋仿佛来到了三月的江南,凭栏独坐在河边小巷,窗外是细雨斜风,天青如草,令人愁肠百转,黯然神伤。就在此时,琴声铮然转急,有如两军交锋,充满了肃杀之声。周晋心说:“糟糕,歩青的心乱了,不能再往下弹了!”他刚闪过这念头,张夜书的弦便断了一根,琴声也戛然而止。明ri,他们吃过午饭起行,申时到翠云峰脚下。遥望山间,舞榭歌台、凤阁龙楼错落在崇山峻岭中,长廊和天梯纵横交错,彼此相连,当真是气势恢宏,此时山雨初歇,山庄在水雾中时隐时现,更添了几分庄重和神圣感。

到了山门,两名劲装大汉迎上来道:“几位如何称呼?”周晋道:“在下周晋,这几位是我的朋友。”其中一名马脸大汉道:“周少侠可有主人的请帖,可否容小人们一看?”周晋道:“我等慕名而来,实未收到贵庄主的请帖。”两名大汉对视一眼,说话的仍旧是那马脸汉子,语气却已远不如刚才恭敬:“既是如此,那几位便随我来。”

众人跟着那大汉走,不仅没进入山庄的大门,反而离它越来越远。最后到了一地,地上残留着数十个新木桩,像是临时腾出来的一块空地,塔着数十间草棚,约有三、四百人,三人一堆,五人一群聚在一块儿吃酒耍拳,摸牌赌钱,显然都是和他们一样没请帖的武林豪杰,被安置在此。马脸大汉带他们到了一间空着的草棚里,道:“庄上屋舍有限,只好请诸位在此屈就一晚,酒饭稍后就会送到。招呼不周之处,还望几位海涵。”周晋道:“哪里的话,是我们叨扰了。”那大汉道:“几位若是没其他吩咐,小人便先行告辞了。”周晋道:“兄台慢走!”

这草棚甚是简陋,除了一张八仙桌、四条板凳便只有两张木榻,地上还有水洼。易琴心不曾受过这待遇,不悦道:“什么嘛,真是狗眼看人低,一听说我们没请帖便立马翻脸不认人,让我们住这跟猪圈似的破地方,什么待客之道嘛!”

张夜书道:“我们不请自来,本不是客,何谈待客之道?”

周晋道:“歩青所言甚是。姑娘挑肥拣瘦,当这里是自己家呢?还有啊,你心中纵有不平,也别大声喊出来,让人听到了,你被说没教养事小,我们被轰下山事大。”易琴心道:“姓周的,你说什么,我没教养!有本事你再说一遍!”周晋道:“没啊,姑娘德行这么好,怎么会没教养呢。”说着伸个懒腰往外走。易琴心道:“这还像句人话。”周晋道:“女子无才便是德,姑娘难道没听过?哈哈!”易琴心道:“好呀,竟敢说我不学无术。你站住,看我不撕烂你一张臭嘴!”周晋道:“本少爷可没空理你。我还要到外面赌几把呢,歩青要不要一起来?”

张夜书解下背上的琴,低头抚着弦道:“弦断了一根,还未曾修理,你去吧。”

易琴心道:“既然表哥不去,那我便屈尊陪你去好了。”周晋道:“去是可以,但我有言在先,你不许乱讲话,给我添乱,要知道祸从口出啊大小姐!”易琴心满口答应:“行行行,我只看不说可以了吧!”她答应得这么爽快,周晋反而更不放心,道:“你最好记得你说的话。”

周晋和易琴心只管往人堆里扎,来到一张赌桌前,见是赌大小。瞧了一会儿,便瞧出有三个赌徒是那坐庄的托儿,合伙来圈钱的,他十一岁便出入赌场,算起来也是“老江湖”了,这些人的手段,骗得了一般人,却逃不出他的火眼金睛。周晋也不道破,因为他正想顺藤摸瓜,趁此捞一笔。他以己度人,从坐庄的角度去判断下一步开大开小,每一次都所料不差。未免坐庄的起疑,他下注不多,但断断续续赢了十几把,粗略一算也有两三百两银子落入囊中,够他舒舒服服地活到贵阳了,便只看不玩。

那坐庄的是个肥胖的矮子,说话时一撇八字须不住地抖动:“正所谓富贵险中求,少侠的手气如ri中天,何不下大一点,再痛痛快快地玩上几把?”周晋道:“月盈则亏,物极必反,乃是恒久不变的天道,再好的运气也有用尽的时候。做人不能太贪,见好就收才是长久之计。”

易琴心在一旁看得手痒,问周晋道:“喂,我可以玩一下么?”周晋道:“当然,请便!”易琴心十指相抵,吞吞吐吐道:“嗯……那个,借我些钱。”周晋笑道:“敢情你没钱啊?”易琴心道:“谁说我没钱了,只是凑巧没带在身上罢了。你借是不借!”周晋道:“借,当然借!不过这利息……”易琴心瞪眼看他,周晋干咳一声,摸出银两道:“咱们这么熟,谈钱伤感情,这利息就免了。不过我的身家xing命全在这里,姑娘可省着点花。姑娘若是一口气花光了,在下身无分文,只好讨饭回贵阳了。”易琴心从他手上抢过钱袋,道:“多话!又不是不还你!”取了一锭十两的银子放在一尺见方的“大”字上。

那坐庄的道:“买定离手!”粗短的五指抓住骰盅盖子往上一拉,一声吆喝:“一、三四,小!”易琴心压的那十两银子便夹在一堆金银和银票中,伴随着现场的一片嘘声被那坐庄的扫了过去。易琴心仍是压大,这一次开的还是小,又有二十两落入他人之手。周晋附在她耳边道:“这次一定还开小,姑娘还是压小吧,别在一棵树上吊死。”易琴心死要面子活受罪,本来还在犹豫要不要改压小,周晋的话,反而让她坚定了压大的决心,道:“我就压大,我还不信邪了,他能一辈子都开小!”一冲动,又输了四十两银子。周晋在一旁隔岸观火,幸灾乐祸道:“不吃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啊。让你压小,你自以为是,非得压大,看看,遭报应了吧。”气得她杏眼圆睁:“都是你这乌鸦嘴,害得我又输了!”脑袋一热,将剩下的银子一股脑儿全推到赌桌上去。周晋反唇相讥:“明明是你意气用事才会输的,我好心提醒倒是千错万错了?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好了还了,我不和你一般见识,也不讲话了,你再输可别推卸责任,冤枉好人。”说着这一局又见分晓,但见三枚骰子,一枚四,一枚五点,一枚六点。易琴心大喜道:“这下是大了吧,我赢了!”

那坐庄的道:“四、五、六,不分大小,通杀。”易琴心听了险的昏了过去,跺着脚质问那坐庄的矮子道:“哪有这道理,你这分明是耍赖么!”那坐庄道:“我说这位姑娘啊,柯某再不济也不缺你那区区几两银子,何必骗你一个小姑娘。我有没有耍赖,在场的诸位都可以做个见证,你也可以问身边那位少侠,看我有没有骗你。”赌桌上的人也都埋怨她道:“是啊。小姑娘,愿赌服输,怎可输了就无理取闹呢。你不赌的话便别在这里碍事,我们还要继续呢。”

易琴心被他们说得哑口无言,只能将无名火都撒在周晋身上:“都是你这个瘟神在我身边,我才会这么倒霉。”周晋道:“是,我是瘟神,你是财神,不到一炷香时间,便送出三四百两银子。”易琴心道:“拿出来!”周晋装傻道:“拿什么?”易琴心道:“你当我这双眼是一对摆件,什么都没看见么?你的银两明明没全都拿给我,还有一部分藏起来了。”周晋心说:“这小丫头眼还挺尖。”矢口否认道:“没啊,不是都交给你了么。”易琴心道:“好啊,你既然言之凿凿,那敢不敢让我搜个身?若是让我搜到了一两银子,你之前借我的钱可都不作数了哟!”周晋道:“别,子曰男女授受不亲!我承认还有私房钱,了那都是我回去见‘江东父老’所需的车马费啊,怎可都用光了。你不是真狠得下心让我讨饭吧?”易琴心道:“我不管,就说你借还是不借!”周晋道:“借,是不可能的。银子是没有的,烂命倒是有一条,想要就拿去!”易琴心道:“你!你无赖!”周晋道:“我是无赖啊,原来你今天才知道呀。”“借过!”人群突然一阵sao动,一个少年从人丛外挤了进来。此人黛眉杏眼,唇红齿白,头戴紫金冠,着纯白se的交领澜衫,外罩一件紫袍,周晋还以为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留意“她”很久,不想“她”一开口,竟是个男人,鸡皮疙瘩顿时掉了一地,因为长得像女人的男人和长得像男人的女人同样叫人恶心。

少年解下扇坠交给那坐庄的道:“我这块玉坠折价五百两,给这位小姐作赌资,赢了算她,输了算我。你看值不值这个价?”那坐庄的看也不看,便道:“够了。”周晋识玉,这块双螭玉坠洁白温润,乃是件难得一见的和田羊脂玉,单单这块玉,便值五百两,何况雕工鬼斧神工,寥寥几刀,却让两条螭龙呼之yu出,栩栩如生,无疑是出自名家之手。这样的玉器,就是有钱也未必能买到,若是落入凡夫俗子手中,就可惜了。

易琴心道:“你我非亲非故,我凭什么收你的东西?”周晋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么。”易琴心和那少年都红了脸,易琴心道:“常言道无功不受禄,我也不白拿你的,我若是把你的坠子赌输了,便将手上这对镯子抵了给你。”周晋心道:“大小姐,你这对手镯虽也价值不菲,然而和人家的双螭玉坠一比却是小巫见大巫了,又怎能相提并论?也不怕贻笑大方。”

紫衣少年道:“这……送出去的礼,岂有收回之理?”易琴心道:“本姑娘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便这么说定了。大叔,我这一次压的还是大,不信你还能开小!”那坐庄的道:“那姑娘可擦亮眼睛看好了!”手按着骰盅,喝一声:“起!”但见是三颗骰子各为二点,五点和六六,三者相加是十三点,开的是大。坐庄的啐道道:“晦气!姑娘,这玉坠还给你!”易琴心见这一把不仅翻了盘,将输了的悉数赢回,还净赚了一百多两,不禁芳心大悦,和紫衣少年道:“幸亏没把玉坠输了,现在完璧归赵。另外多谢你了,这些钱你就拿去买碗酒喝吧!”她区分不出银两的面值,随手捡了两锭最大的连同玉璧一并塞到紫衣少年手上,对周晋把头一扬:“我们走吧!”

回草棚的路上,易琴心斜眼看着周晋,道:“看到这么多银子,很是羡慕吧?不过你放心,为了惩罚你不肯再借我银子,我一个铜板也不会还你的!”周晋笑而不语。易琴心扫兴道:“你笑什么?”周晋道:“我笑姑娘被人骗了,非但不知道,还很得意。刚刚那伙人一看就知是老千,专门钓像姑娘这样的又笨又出手阔绰的肥鱼上钩呢。”易琴心不信道:“不可能!他们若真是老千,最后又怎会甘心让我赢钱?”周晋道:“这很简单,无外乎有两种可能:一,那位紫衣人是那伙老千的头目,他为了讨姑娘的芳心,一方面借钱给姑娘,一方面又示意手下故意输给姑娘;二,那紫衣人来头不小,那伙老千不敢得罪他,所以非输不可。不然为何姑娘早不赢晚不赢,偏偏在那紫衣人出现之后才赢了把。”周晋说得头头是道,易琴心心里已经相信他的话,却死不承认:“哼,我才不信!想必是你眼红我赢了钱,便编出这些话来挤兑我。”周晋道:“我言尽于此,姑娘爱信不信。”

“周兄!”

“云兄?别来无恙。”周晋在这里见到云麟,颇感意外。云麟道:“承蒙周兄关心,我一切都好。我刚从赌场那边过来,看到周兄的背影,似曾相识,恐怕认错,不敢叫你,便跟来看看,果不其然是周兄你!这位姑娘……莫非恩公也在此处?”周晋道:“正是,歩青见到云兄应该也会很高兴,云兄不妨同我一齐去见他?”云麟道:“我正有此意!前番多亏了恩公,舍弟才能大难不死。恩公走得匆忙,我兄弟俩也碍于公务缠身,未能报答。今ri得以再见,定要好生答谢他才好。”周晋道:“噢,到了,歩青他就在里面,云兄先请!歩青你瞧是谁来了!”

张夜书转头见云麟纳头而拜,忙起从凳子上站起,双手轻轻一托,将他扶起:“云兄这是做什么!”

云麟起身一看,见屋子甚是简陋,眉头一皱,正好一小厮捧着一坛酒打门前经过,便叫住他:“你即刻去把老鬼叫来!”云麟时常在山庄出入,与二公子风木秋交情匪浅,那小厮不敢怠慢,忙不迭寻“老鬼”去了。不多时“老鬼”便到了,正是引周晋他们到此的那名马脸大汉。“老鬼”毕竟是风木秋的心腹,云麟也不敢将他当一般的仆役使唤,和颜悦se道:“老鬼,这几位都是我的朋友,烦你替他们另行准备几间客房。另外报知二公子,就说是上次在婺源杀了雁南飞的少侠此刻便在庄内。”“老鬼”道:“既是云大侠的吩咐,小的这便去办。”又给周晋等人赔礼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之处,还请诸位海涵。”这才退了出去。

云麟道:“恩公,一别半月,我派人多方打听你们的下落都没音讯,想不到踏破铁鞋,竟在此处不期而遇。”张夜书寡言少语,周晋便代他说话:“说来也巧,我们途经此地,听说风老庄主不幸仙逝,便匆匆赶来凭吊他老人家的英灵,以慰我等敬仰之情。我们也实没想到,能在这儿再见到云兄。”云麟道:“那一ri几位走后,我和舍弟便带着雁南飞的尸首回长沙府交割。对了,擒杀雁南飞的赏金还在我身上呢!现在寻着恩公,正可将其物归原主。”说着从袖口里抽出五张一白两的银票呈给张夜书,周晋笑逐颜开,代为笑纳了。周晋道:“云兄为何会来这里?”云麟又道:“我和二公子木秋是八拜之交,风老庄主过世了,我不得不来。婺源之事我与木秋说了,木秋对二位好生仰慕,只恨缘浅,未能一睹风华。”

“老鬼”回命道:“云大侠,厢房已备好了。二公子希望二位少侠以及云大侠至听雨轩一叙,以尽地主之谊,只是不知二位少侠方便与否?”张夜书和周晋对视一眼,心想云麟既然已派人来请,也不好回绝他。周晋道:“请你回禀你家公子,有劳他稍候片刻,我们即刻便来。”云麒喜道:“那好,老鬼你就带这位姑娘和这位好汉先去厢房,好生款待,莫失了礼数。我带二位少侠去见二公子就好了。”“老鬼”道:“小的知道了。”

云麟在前面引路,像是在自家行走,一路上的守卫皆是恭敬有加,可见他和风木秋的交情确实不错。走到一段回廊,隐隐能听见有人在吹箫,周晋和张夜书都喜好音律,不禁凝步倾听。那箫声呜咽低沉,略显伤感,但不多时便有一曲欢快的琴声加入,琴声的调总比箫声低一阶,只是倚着箫声而作,那箫声似乎受了琴声的感染,很快也由低沉变为欢快,之后琴萧和鸣,足有一盏茶的功夫,甚是相得。周晋问道:“这是谁在奏乐?”云麟道:“是大公子夫妇二人。他们感情深笃,自成亲一来,每ri黄昏必定合奏一曲,风雨无阻。”周晋叹道:“有妻如此,夫复何求!”云麟道:“以周兄之才,又何患娶不到贤妻?”周晋道:“我是河边芍药,生来便是飘泊之命。谁家女子肯跟我风餐露宿,四海为家?我这辈子注定要孑然一身了。”云麟道:“周兄说笑了。我说啊,不是人家姑娘不肯为周兄举案齐眉,而是周兄眼光太高,看不上人家。”

又穿过几段回廊,过了一个假山环抱的池塘,才到听雨轩。风木秋早已候在门外。只见是个三十五、六岁的世家公子,剑眉长目,鬓有微须,中等身材,甚是英武,头戴软脚幞头,穿一件黄褐se的圆领袍,外面披着素服。四人叙礼毕,风木秋便将他们延入轩中,分宾主而坐,命小厮看茶。茶盏的盖子一去,一股陈香扑鼻而来,周晋道:“好茶!我没猜错的话,这普洱茶的年份应该在五十到五十五年之间。”风木秋道:“周兄好厉害!只嗅不尝便将这茶的品种、年份猜得丝毫不差!这茶是家父六十大寿时大理于成公大侠送的,当时便已有四十八年的历史,算到今天,刚好是五十五年。”周晋道:“那我等口福倒是不浅,这一盏茶便抵得上一百缸普通的茶水,倒在一块儿,都能凫水了。”风木秋淡然一笑:“周兄真是爱开玩笑。周兄若是喜欢,只管拿几斤去。”周晋道:“我是市井小民,肠胃一向只识得粗茶淡饭,这等香茗,恐怕消受不起。二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风木秋道:“周兄客气了。周兄看不上区区薄物,木秋也不敢强人所难。大盗雁南飞近来在湖广为祸匪浅,我也早有耳闻了,几番想为民除害,怎奈俗世缠身,心有余而力不足,甚是惭愧。还好有二位兄台及时除此大患,救万千少女于水火之中。”

周晋道:“二公子过誉了。”风木秋道:“名师出高徒,以张兄之身手,令师也必是赫赫有名的前辈高人,恕我孤陋寡闻,敢问令师是?”张夜书道:“家师深居关外,已不再过问江湖中的事。”风木秋恍然大悟:“是了,原来令师是位世外高人。”

听到一阵清亮的钟声,风木秋转头向外望了一眼。云麟道:“是不是庄里来了重要的人物?”风木秋道:“恐怕是万伯伯到了。”云麒道:“既是如此,那你先去迎接万前辈吧,这里交给我就好。”周晋也道:“是啊二公子,还是迎接贵客要紧。我们和云兄是老相识了,不比其他人。”风木秋道:“那木秋便先失陪一下了。”

三人在听雨轩聊了不多时,有个小厮来通报,说大公子在大殿里大宴宾客,二公子也请他们一并入席。路上周晋悄声问张夜书:“你可知那姓万的是什么来头?”张夜书道:“风家与衡山派世代交好,不外乎是‘南山翁’万正辛。”周晋道:“适才风木秋听到万正辛来了,似乎不太高兴。”张夜书道:“但愿是你多心了。”

那大殿甚是高大,单是殿内支撑房梁的柱子便粗如木盆子、高达三丈。正对殿门的是一条铺着红毯的走道,尽头摆放着一方鎏金黑漆方木案,走道两旁也各摆着两排黑漆木案,约有四、五十张,所不同的是均未鎏金,案上均摆满了美酒佳肴。殿内的铜灯都点燃以后,照得各种金银器物熠熠生辉,更显得富丽堂皇。

此时殿内只有十来个人,周晋见飞鱼帮帮主吴成贵、白沙帮帮主白铁生、云麒都在其列,除了他们俩,无一不是三湘四水有头有脸的人物。风木秋极力向他们引荐张夜书和周晋。那些人都是江湖中的成名人物,眼高于顶,对他们爱理不理,碍于风木秋的面子,才随口道了几句“自古英雄出少年”、“长江后浪推前浪”之类的话敷衍了事。云麒见了张夜书,又惊又喜,忙过来行礼,被张夜书阻止了。

待宾客都齐了,风木秋便请众人都各自入席,张、周二人地位低下,自然被排在末席。云家兄弟见了好生过意不去,再三要和他们换个座位,周晋道:“在座的都是成名人物,只有歩青和我是无名小辈,若是靠前而坐难免让一些小肚鸡肠的人心怀不满,惹来种种非议。哪比得上坐在末席无拘无束,胡吃海喝来得痛快?”云麟和云麒觉得他言之有理,便不再强求。略坐了片刻,只听门外的劲装大汉齐声道:“大公子到!”一名妇人搀扶着一名中年男子款款步入大殿。那男子年近四十,眉宇间与风木秋有几分相像,只是面容憔悴,全无血se。他走路一瘸一拐,从门口走到鎏金黑漆方木案前只有短短五十来步的路,他却垂首咳了十数声,似乎身患重疾。那妇人一头青丝捥成流苏髻,右嘴角有一颗痣,观来三十岁左右,算不得很美,神情典雅而又谦和,令人暗生亲近之意。在座众人一齐起身,向二人问安,张、周二人只得随波逐流,跟着随口说了几句客套话。大公子道:“诸位不少都是天静的长辈,不必多礼,都请坐吧。”那妇人俯身擎着一只酒杯,双手捧着递给风天静,风天静亦用双手接过,祝酒道:“万伯伯、高叔叔、铜叔叔、韩大侠以及在座的英雄好汉,你们能够远道而来,是先父、也是我的莫大荣幸,风天静不胜感激。这杯酒我先干为敬!”说着以袖掩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死生有命,不破他人死不能复生,贤侄切莫过度伤怀,当以自己的身体为念,以后山庄还要靠你去发扬光大。”“南山翁”万正辛是个年过古稀的老人,剑眉方脸,长髯过胸,发髻上插根道簪,身穿道袍。他是当今衡山派的第二高手,剑术上的造诣仅比他的掌门师兄欧正清稍逊一筹,但众说纷纭,也有人说他的武功已超过欧阳正清,只是他自谦,不予承认而已。

高柏、铜啸北也道:“万大哥所言甚是,现如今山庄的生死存亡系于贤侄一身,万望保重身体。”高柏身长八尺,岁月在他脸上未留下太多的痕迹,虽然年过花甲,看来却不到五十岁,嘴唇宽厚,说起话来jing气十足,震人发聩,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布袍,上面还有几个补丁,却干净整洁,一点也不显得邋遢,臂上扎着牛皮护腕;铜啸北身形显瘦,有些驼背,八字须,穿一件云锦交领澜衫,外罩大褂,腰间挂着一副金算盘,既是他ri常行商不可或缺的工具,又是他的独门兵器。

风天静道:“多谢几位叔伯挂念,侄儿身体确有不适,暂且失陪了。二弟,我先回房,你就代我好生招待几位叔伯和诸位英雄。”风木秋道:“知道了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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