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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江南道而言,士子成林,那些寒门子弟市井百姓就都是依附士子秀木而生的杂木草藤,砍去几棵恶木杂草不算大事,这是公认的道理,但大族士子自矜身份,倒也不如何去刻意针对寻常百姓人家,估计是嫌掉价,倒是比寒门高出一线的役门吏门的两门子弟尤其行径恶劣,不遗余力地去显摆身份,报国寺这些为难小乞儿的公子千金,便属于这个高不成低不就的范畴,对上摇尾乞怜,世族士子放个屁都是香的,对下斜眼看人,寒门人物便是写出了真正的锦绣文章都觉得俗不可耐。
这两批人别的不说,眼力劲儿无疑是极好,面对穷书生一眼看穿家底,当然肆无忌惮,可转身后看到那名自称世子的年轻人,就有些忐忑了,毕竟那身裁剪质地都考究的华服,以及那高高在上的气态,都作不得假。世子一说,在先古是唯有帝王诸侯嫡子才能拥有的名号,近五百年来豪阀渐起掌控朝政,才略显泛滥,王孙子弟与大家族的嫡子都可被称作世子。
在江南道上,将种后代,除去大将军许拱的子女,也没谁敢佩刀出行,况且龙骧将军本就出自姑幕许氏,不是正统意义上的将门。江南道崇尚的是羽扇纶巾,是牛车执麈,可不兴下等游侠才耍的刀剑,那眼前这位世子是?他们一时间有些吃不准,毕竟这个俊逸得不像话的家伙方才还与棠溪先生和许女冠言笑晏晏,怎么揣测都不至于是普通出身,但话说回来,若真是家世非凡,又怎会与泉池里的那个穷酸厮混在一起?世子,江南道这边有资格称上这名号的倒也超出了一双手,可不曾听说有哪位世子喜欢佩刀啊。
北凉而来?是出身蛮荒北凉还是游历归来?
率先对小乞儿发难的女子只觉得眼前一亮,来不及深思,暗叹一声好俊的公子哥,长得实在好看,若不粗鲁佩刀,而是摇扇或是执麈就更好了。她偷偷松手丢掉手中石子,媚眼望向这潇洒走来的陌生面孔“世子”,正要轻弯小腰施一个万福礼,徐凤年有些无趣,看来这些个家伙多半是没听懂自己的话,没将自己跟那个拖死刘黎廷的北凉魔头联系在一起,否则这个娘们哪里还有胆量在这里抛媚眼,江南道与唯有他才可自称世子的北凉不同,世子不那般值钱金贵,大门户里的嫡子长子说是世子,没谁会追着打,在北凉敢这样,当年早就被徐凤年带着恶奴恶犬登门“拜访”了。
徐凤年笑着缓缓抽刀,正要行凶,投壶很风雅是吧,这些颗人头本世子不屑收,手臂收下了,江南道不是很会骂人吗,留着你们的嘴去骂好了。
徐凤年这个细微动作似乎被穷书生察觉,轻呼道:“不可。”
徐凤年转头眼神询问,穷书生撇了撇头,示意身后还站着一个在阳春城中无依无靠的小女孩,当下快意恩仇,事后小乞儿如何经受得住报复?徐凤年皱了皱眉头,拇指始终按在绣冬刀柄上。那群后知后觉的膏粱子弟总算回神,媚眼女子吓得后退几步,若非有被下人阿谀相貌奇峻的三角眼公子搀扶,差点就要掉入泉水,一言不合拔刀相向,这是何等无礼的蛮子才会做的蠢事!
世子,世子个屁!
肯定是小地方来的将种衙内。衙内是江南道对将门后代官家子弟的特称,军营以兽牙作饰,营门又称牙门,所以衙内一说,十分熨帖形象,很快就流传开来,只不过在江南道上,再大的衙内都极度不喜这个说法,将种本就是士子给予的贬称,衙内能好到哪里去。除非是有藩王驻扎的那些个边防重镇,武夫势大文官低头,衙内才有自负的本钱。
家族有谱品,官宦富贵子弟自然也有个三六九等的排列,且不去说那权贵多如牛毛的京城,在地方上,豪阀嫡长子,以及正三品的刺史与督案之子,当然是第一等的公子哥,接下来是郡守子孙,加上一般世族的后代,再次之则是士族与一般实权官吏的公子,最后才轮到役门吏门子弟,父亲品秩是最重要的考量,家学渊源的鸿儒名士虽无冕但胜似寻常官员,出身这类家族,也不是役门吏门可以轻易媲美。
如果加上天子脚下的京畿重地,就更复杂了,那些个殿阁学士,六部尚书,几位大将军,根深蒂固的百年家族,这里头又分正在其位的权臣与和退下来的功勋,再来一个隐贵至极的外戚子弟,一个个显赫圈子犬牙交错,谁拎得清?但撇开京师,有一点所有人心知肚明,在地方上,在六大藩王尤其是那位王朝唯一的异姓王面前,任你是谁都好,都得老老实实,是蛇就盘着是虎就趴着,淮南王赵英算是藩王中最与世无争的一位,可淮南王世子谁敢小觑?
因此从北凉而来的所谓世子,哪怕最近阳春城中满是北凉世子殿下暴虐举止的传闻,即使真正站在眼前,仍是没人会往这个方向设想,委实是过于煊赫超然了。
徐凤年撇撇嘴,绣冬悄然归鞘,有些怀念以往在北凉横行跋扈的时光了,左擎苍右牵黄,身后是恶奴,固然上不得台面,但想起来还真是痛快,那会儿没有练刀,花架子都欠奉,不过每次尘埃落定后再卷起袖管来一套夺命十八腿什么的,还是很解气的。那帮纨绔千金大概是有些忌惮这将种衙内的腰间双刀,没有打肿脸充胖子,纷纷散去,在远处散而再聚,交头接耳,认定这外乡佬公子哥是不知礼为何物的可憎衙内。徐凤年懒得计较,否则被折腾成落水狗的靖安王世子赵珣就得叫屈了,没理由将他跟这些蝼蚁一般的役吏子孙摆在一个层面上嘛。
徐凤年跳入池中,绕过穷书生,伸手扶起小乞儿,在她胸口一探,世子殿下几番磨难,久病成医,以武当大黄庭替小女孩缓缓化去淤血,小乞儿不敢动弹,怯生生站着,所幸脸色不再惨无人色,徐凤年见小丫头忐忑得厉害,都不敢正眼看他,也不知如何安慰,只是对穷书生说道:“没事了。”
穷书生如释重负,犹豫着到底还是没有出声道谢。靖安王妃见到世子殿下捋起袖子,捡起一捧二十几枚香客许愿的铜钱,递给小乞儿,她没有接过手,神色慌张地朝书生看去,见张哥哥点头,这才伸出常年冻疮过后格外满目苍痍的泛黄双手。徐凤年说道:“接着听王霸之辩,带上她一起。”
然后世子殿下捡起两半西瓜,上岸以后不由分说交到靖安王妃手中,“你拿着。”
裴王妃脸色铁青,一手一半西瓜,成何体统。但最后还是没勇气忤逆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混帐家伙。这世上到底不是谁都有资格与靖安王赵衡叫阵的,更罕有人能让一位权势藩王在精心布局后无功而返。穷书生帮着小乞儿藏好铜钱,再牵着她的手一起走入报国寺,这样的行为不合规矩,但不如此,天晓得一转身,那些纨绔会不会就将火气撒在身边孩子头上,就当给她求一张不大不小的护身符好了。只希望那些个阳春城的权贵子弟们聪明些。穷书生踏过大寺门槛,瞧见前头“徐典匣”一袭锦绸袍子湿透,笑了笑,有些匪夷所思,徐凤年好似猜透心思,领路时头也不转,打趣说道:“别以为我是什么好东西,那些人欺负这孩子,我欺负他们,都是一路货色。”
穷书生听到这个极尽揶揄的说法,哑然失笑。
一肚子无限委屈的裴王妃深以为然。
报国寺内人声鼎沸,除去可以参与曲水谈王霸的百余清谈名士,旁观者便有足足三四百人,楼台亭榭都簇满了人头。徐凤年径直走去,挑了个相对空闲的角落,拿绣冬刀鞘敲了敲两位名声相对轻浅儒士,示意他们挪一挪,把席子让出来,能入席的儒士,都不简单,王霸之辩正到了酣战关头,冷不丁被打搅,两位江南道上久负盛名的儒士刚要训斥,就看到这不知何处冒出来的蛮子拿刀鞘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吓得他们只得不情不愿与附近名士挤在一张席子上,徐凤年大大咧咧入席后,招手穷书生一起坐下,后者也不客气,坐下后神情恍惚,好似百感交集。徐凤年抬头看去,挺远的一个地方,一位执麈的中年名士站着慷慨言谈,身材修长,三缕胡须尤其飘逸,称得上是一位美髯公了,几乎每说一句,都要引来满堂喝彩,抑扬顿挫,极富感染力,每次巧妙停顿明显都给了听众鼓掌的空隙,显然是一位清谈经验丰富的名士,徐凤年对王霸之辩不好奇更不擅长,听在耳中自然没什么感触,倒是盘膝而坐的穷书生闭目凝神,喃喃自语道:“义利王霸,先朝诸贤未能深明其说,本朝一统江山,先是上阴学宫两位祭酒辨析天理人欲,后有姚卢朱三家各执一词,才算水落石出,使我辈读书人不至掉坠云雾中。袁鸿鹄以醇儒自居,尊王贱霸,贬斥义利双行王霸并用,认为这等事功心态,只会毁去儒家根基,最终弃王道而尊霸道,继而堕入法家之霸术。”
徐凤年外行归外行,还是能听一个大概,转头问道:“眼下这位是在以天理论王道,认为王霸迥异?”
穷书生睁开眼点了点头,感慨道:“袁鸿鹄一直坚持先古盛世才是王道的盛世,如今王朝的盛世,只是霸道的衰世,认为世人事功心过重,此风不可涨,否则大难降至。”
徐凤年笑道:“这种言论,不怕京城那边雷霆大怒?”
穷书生摇头道:“此言不说对错,确实是发自肺腑,且不说朝廷是否介意,读书人岂可因此而噤声?我虽更推崇功到成处便是道德,事到济处,便是天理。但也佩服袁鸿鹄的学识和远见,他虽憎恶无节制的一己之私利,但对本于人心的济民之利,并非一味排斥。可如他所说,即便一退再退,承认王霸不可割裂,但五百年后兴许就真的再无一名儒士了,走入唯利是图一途,只剩下蝇营狗苟的功利者,因此袁鸿鹄曾在立涛亭中几近醉死,呼号我辈当哭五百年后。我看不得那些空谈人士的散发袒胸,唯独对袁鸿鹄这一醉一哭,深有戚戚焉。”
徐凤年不以为然道:“就你们读书人忧国忧民,但有几个做了一辈子道德圣人,可曾真正摸过铜钱?知道一个馒头得花几文钱吗?”
穷书生微笑道:“大儒袁鸿鹄兴许不知,我却是清楚。”
这次轮到徐凤年哑然。
两人只顾着闲谈,没注意到曲水流觞,酒已缓至眼前。人随酒走的美婢姗姗而来,拾起白玉酒杯。一时间,这个角落成了众矢之的,众目睽睽下,隔壁席子上参加了无数次清谈盛会都没能举杯几次的老夫子们瞪大眼睛,被世子殿下拿刀赶走的两位儒士更是满目嫉妒,恨不得弯腰去抢过酒杯,要知道今日王霸之辩,分外不同寻常,袁疆燕与殷道林两位首屈一指的名士位列其中,能够在两位清谈大魁面前诉说己身理念,可谓千载难逢的机会,除了两位当世鸿儒,更有与姚白峰地位并肩的理学大家程嘉在场旁听,这位老者可是与姚大家书信来往交锋的理学圣贤,哪次书信内容不被天下传阅?程子自言迟钝暗愚一生只在文义上作窠窟,以此反讽姚大家解经的舒阔肆意,试问天下士子谁不为之会心一笑?虽说姚大家回信既然添一字不得删一字不可后人何必解经,也十分暗藏玄机,可江南道上显然更亲近程子学说,坚持哪怕姚大家学问更高,但程子却要道德更高一些。
今日曲水流觞辨王霸,汇聚了儒释两门三位当代圣人,阳春城吸引了何止几百慕名而来的读书人?只不过那位程子一直在书上做学问,不爱与人打交道,甚至许多当地士子几十年都缘悭一面,恐怕就是走到了跟前都不认得。
美婢端酒而来,原本百无聊赖的徐凤年瞪大眼睛,他泼妇骂街在行,世子殿下游历三年,学了不少骂人不带脏字的绝学,可惜与人死板说理,真心门外汉,于是没有起身,拿刀鞘顶了顶身边的穷书生。
徐凤年看到穷书生竟不怯场,洒脱起身,接过酒杯一饮而尽,交换酒杯给貌美-体娇的婢女后,朗声道:“若能经世,义必有利。若可济民,道必有功,因而霸固本于王!”
报国寺内顿时一片哗然。
大抵是一些类似“此子哗众取宠”“竖子空谈”的冷言嘲讽,怒意汹汹。远处同坐一席的江左第一袁疆燕与不动和尚殷道林相视一笑,显然并未动心,只觉得多了个事功小儿罢了。但接下来一句“二十五年颠簸,始悟今世士林儒士自以为得正心诚意者,皆麻木不仁不知痛痒之辈”,让心生轻视的两位大家名士目瞪口呆,此子当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并未参与辩论的一位伛偻老者原本一直摇头,唯独听到这句话,自顾自哈哈一笑。接下来那狂妄书生所言就更荒诞不经,矛头直指江左第一号名士的袁鸿鹄,“若是全然不顾利,哭五百年后有何益?当下百姓不饱腹,又该与谁哭去?!”
美髯公袁疆燕不怒反笑,不似故作大度,而是真的笑了。只是他这一席,离众人较远,看不太清这位江左第一的细微变化。
报国寺主持殷道林轻轻说道:“怪论是怪论,但也有趣,就看他接下来有无真才实学去论证了。”
袁疆燕点了点头。
结果出人意料,整个人报国寺几乎无人认识的寒门穷书生一谈王霸便谈了半个时辰,细致入微,这与寻常清谈名士惜字如金的做法截然相反,一般的谈玄,既然是玄,当然要玄而又玄,只求让人一头雾水,那才是真本事,听懂了便是释门当头棒喝,听不懂,谁管你?清谈若苛求逻辑缜密,岂不是无趣得很?词不达意,离题万里,才算趣味,白马非马不算境界,白马是鹿才是境界。一百余入席名士,加上几百听众,定力极好的,还在勉强听着这不识大体的家伙在那里呱噪,定力极好的,则开始与身边的熟人聊些能提神的事情,定力差的,早就恨不得破口大骂,打着哈欠,若是冬日,肯定要掀裘扪虱,这可不是无礼,是名士风流贤士风采!
徐凤年眯着眼,膝上叠双刀,托着腮帮抬头,跟那个被穷书生滔滔不绝架势吓得瞠目结舌的清秀婢女“打情骂俏”,笑嘻嘻道:“姐姐,打赏杯酒喝呗。”
生得十分可怜可爱的婢女抬着一壶酒三酒杯,早已手臂发麻,被这登徒子调侃,鼓起腮帮瞪了一眼。
徐凤年并不气馁,“姐姐累不累,坐下来歇息会儿?要不我帮你抬?”
她趁人不注意,再瞪了一眼。
这公子长得挺端正,怎的如此放浪!
徐凤年笑容灿烂,不依不饶问道:“姐姐何方人士,家住何地,芳龄几许?”
靖安王妃恨不得挖个地洞把这世子殿下给埋了,省得在大庭广众下丢人现眼。
所幸没谁关注留心这位正跟婢女眉来眼去的公子哥,因为已小十年不曾公开与人辩论的袁疆燕破天荒出声了,袁鸿鹄才学冠绝江左,略加追本溯源,就可看出书生的王霸并用与上阴学宫姓王的稷上先生是同根连气,当年这位稷上先生只要在三场辩论中赢得两场,便可担任学宫大祭酒,只是先赢名实之辩后输了天人之争,最后一场本该是王霸之辩,但王姓稷上先生出人意料放弃了,但世人皆知这位大先生是推崇王霸兼用,袁疆燕沉声问道:“北凉姚学只是涉禅,你却明言功利,学禅后来者,往上追寻,无可摸索,自会离去,迷途知返。若是功利,学者习之,立竿见影,一时侥幸立功,见利忘义,后世当如何自处?我辈读书人与百姓笑在一时,后辈却哭百年千年,这便你是的王霸?”
更大的哗然!
袁鸿鹄此说,分明已经将近在咫尺的释门高僧殷道林都裹挟其中,可见这位江左第一名士真正重视那位所有人都以为是信口开河的书生,众人皆是精神一震,开始正襟危坐起来。
徐凤年死皮赖脸跟抬酒美婢搭讪时,又瞥见高处一座黄琉璃瓦亭中的大姐徐脂虎做了个敲板栗的威胁手势,翻了个白眼,正要再与那婢女说上几句,余光瞅见一个踉跄走向亭子的中年儒士,老剑神挡在亭子台阶上,剑意勃发。
那等如临大敌的姿态,即便是芦苇荡面对身负素王的吴六鼎都不曾出现过!
世子殿下猛然起身。
身形一掠再掠。在人流中游鱼一般穿梭而过。
徐凤年临近亭子,只看到那青衫儒士距凉亭二十步时,双袖交相一挥,似要掸去尘埃以示莫大尊崇,然后轰然下跪!
这儒士凄然泪下。
一字一字咬牙说出口。
声音不大,却在徐凤年耳畔炸开。
“西楚罪臣曹长卿,参见公主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