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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九点半。
武江同济医院住院部,十六楼肿瘤科走廊走来三个男人。
三个男人呈品字形,位居主导位置的中年男子神情冷峻,身材修长,气场惊人。跟着他身后的两名男子一位稍显年轻,大约三十二三,另一个年龄四十五六。
中间的男人正是郭小洲,身后左侧年轻人是他的秘书,右侧男人是跟了他快二十年的老司机池大海。
一般而言,省部级正职因私外出是可以要求公安厅警卫局提供警卫的,特别是去到复杂地区,原则上是必须配备两到四名警卫。
而在医患关系紧张在当下,医院也算复杂地区之一。
郭小洲遂带了秘书和司机随行。
三人来到一个高级病房门前,秘书加快步伐,上前几步欲敲门。
郭小洲伸手制止。轻轻推开门。
里边是个丝毫看不出像医院的会客厅,一组宽大的真皮沙发,茶几,小冰箱,彩电,电视背景柜上还有一套音响设备。
而此时,电视没开,会客厅声音全无。
然而沙发上却坐着三个美貌各异的中年女子。三人的面色肃穆的沉默着。
首先抬头看到郭小洲的是坐着最右边的黄裙女人。这个女人长得极为富态,鹅蛋型的脸盘,俨然一副西欧女人的体格,哪怕她身穿宽松的韩式袍裙,但仍然隐藏不住她的********的丰厚之姿。
“啊……郭……”她惊讶的捂嘴喊出声,旁边的两名美妇齐齐侧目。
“郭……省长!”
“小洲……”
喊郭省长的是罗治国的夫人。
喊小洲的自然只有貌似没心没肺的不老女神朱颖。
鹅蛋脸女人则是丰娆。
这三个缠绕了几十年的闺蜜,今天难得齐聚一堂,是因为罗治国肝癌晚期,已经被宣判死刑。据医生说,也就是最近十天半个月的事儿。
所以,丰娆和朱颖只要有时间便赶过来陪闺蜜。
郭小洲伸手作了个“勿要影响病人”的手势,一边朝站起身迎接他的三女伸手,一边小声说:“罗哥睡着没有?”
朱颖摇头,伤感道:“刚才医生打了止疼药,几天几夜睡不着……”
罗治国的夫人脸带感激道:“您工作这么忙,还劳您拖步……”
郭小洲紧紧握了下她的手,“安慰的话我就不说了,有什么需,尽管开口。”
“谢谢……”罗治国夫人眼眶顿时红了,哽咽着说:“您能来看他,就是他最高兴的事情。”
郭小洲的目光从丰娆和朱颖两女脸上扫过。
两女的表情都有些复杂和激动。
如果不是现在的情形不宜谈笑,朱颖早嚷嚷着开口刺郭小洲几句。什么陈世美,官当大了,不认老朋友了之类。这类话她没少当丰娆的面嚷嚷。特别是喝酒后,只让丰娆后怕,担心嚷得邻居听见了。
“我去看看他。”郭小洲话刚说完,从病房里走出一男一女来。
男的三十多岁左右,外形儒雅,身材高大,白白净净带着一个黑边眼镜,知识分子的气质展露无疑。
女子看着三十岁左右,长相亦很甜美,气质雍然!只是她红红的眼睛看到郭小洲的瞬间,猛地呆愣当场,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郭小洲也没想到,他会碰到罗薇。
他快二十年没见过罗薇了。只知道,罗薇在他结婚后就出国。至于罗薇什么时候出嫁,还是十年前朱颖告诉他的。
反正,他和罗治国之间什么都可以谈,唯独他的女儿是双方谈话的禁地。
“郭……哥!”罗薇声音颤抖着,看着他手足无措。
“好久不见!”郭小洲温和的朝她点点头。
旁边的男人察觉到妻子的异常,伸手拐着她的胳膊,轻声问,“安琪,这位是?”
安琪是罗薇的外语名字。
罗薇的妈妈也有些担心地上前牵着罗薇的手,用力在她掌心捏了几下。罗薇这才稍微镇定下来,移开目光对丈夫介绍道:“我爸的……好友……郭哥!这位是我的先生,董耀扬。”
郭小洲主动伸手,“你好!”
不知道为什么,郭小洲简简单单一句问好和肢体语言,竟然让在外国见惯了各种大总裁的董耀杨浑身不自在。仿佛一条小金鱼恍然间游进了大海。茫然无措。
“您好……”董耀杨有些进退失据的慌忙伸手。
罗治国夫人心情有点复杂。她看着两个年龄差距不大的男人面对面的站在一起。以往在她心中颇有分量的女婿瞬间沦落。高下立判。
平心而论,她当初是不反对女儿跟郭小洲的,即便是她挑剔眼光和高要求,郭小洲也配得上当她女婿。但非常欣赏郭小洲的罗治国却拼命阻止。他说正因为他太了解郭小洲,女儿跟他不会有辛福云云。
为此,她还和丈夫冷战好一阵。直到她后来察觉朱颖跟郭小洲之间的暧昧,甚至她还怀疑丰娆也插了一腿。而且更让她肯定的是,这两个闺蜜迄今为止都不肯成家。按她们俩的条件,足够打灯笼挑选各种精英男人了。
她有一次还乘朱颖微微醉酒,特意引诱她吐实。朱颖醉眼蒙蒙的说了句,“曾经曾经见过大山的巍峨,小山小河又怎么能入俺眼……”
“耀杨,这位是西海省省长郭小洲。你要喊郭叔!”罗治国夫人说完,又对郭小洲说,“耀杨是生物学博士,目前在美国一家医药公司工作。”
董耀杨怔了怔,这才释怀,我说他怎么这么强大的气场呢,原来是西海的一省之长。
“郭叔叔!很高兴能认识您。”说完这句话,他又有些纳闷,看这情形,郭省长和罗薇一家的关系非常亲密,怎么就没听安琪和丈母娘家人和人提起呢?
郭小洲再次朝他点点头,然后小声问罗薇,“我进去看看罗哥。”
“我带你去。”罗薇转身作了个请的手势。
几个女人都跟着进去。
董耀杨愣了半会,也跟了进去。
“罗哥!我来看你来了。”郭小洲看到病床上瘦的不成形的罗治国,虽然心中已经有所准备,也曾经经历了父亲去世的痛苦,但他心里仍然不好受。
他这大半生,有一个值得他敬爱的老师程力帆。
再剩下,就是亦师亦友的罗治国了。
从很多方面说,罗治国是他的幕僚长,是他的体制内的智囊,在很多关键决定上,都是罗治国指引了最正确的方向。
而且罗治国是他平生所见最聪明的男人之一。他相信,如果把他的机会给罗治国,罗治国一定可以做得比他更好。
可惜,当罗治国大彻大悟后,体制内已经没有他的任何机会了。只有投身商业领域证明自己。
但是,体制内的失败一直是罗治国心中的一根刺。罗治国所以一直默默关注着他,帮他出主意想办法出谋划策。
也许,他把自己代入了郭小洲的仕途生命。郭小洲的成就也是罗治国自己的成就。
他没有完成的仕途旅程,交给另一个人手中,并看着郭小洲去完成。
听着郭小洲的声音,罗治国的眼神里还是空荡荡的呆滞。
“爸!郭哥来看您来了,是郭哥,您看……”罗薇半蹲在床头,握着爸爸枯瘦的手。轻声呢喃。
“哦……你是小洲……小洲……”罗治国呆滞的眼神里忽然间崩跃出一丝光彩。
“是的,是我!”郭小洲弯下腰,伸手放在他干枯冰冷的肩膀上。
“来给我送行吗?”罗治国的眼瞳中透出一丝高傲。
“不,当然不。是来找你聊聊天。你不需要,我马上就走。”郭小洲知道罗治国不愿意让人看到他最虚弱最不堪最无助的一面,所以激将。
“哼!你这个堂堂大神长放着公务不忙,来我这里浪费时间。”罗治国脸上仿佛突然涌现出生机,他挣扎了几下,“薇薇,我要坐起来。”
罗薇和她妈妈立刻手忙脚乱的把病床头摇起来,让罗治国的目光不再由下至上的仰视郭小洲。
“罗哥!”郭小洲坐在床尾,刚要说什么……
罗治国却半嘶哑地对罗薇母女说:“你们先出去,我单独和小洲聊聊。”
几个女人外加董耀杨都退出病房。
丰娆还小心翼翼替他们关上房门。
几个女人一离开,罗治国顿时忍不住呻吟几声。
郭小洲刚要靠近,罗治国连忙摇头,“没事,现在我感受生命的唯一喜悦就是疼痛。要是那一天不疼了,我也该上路啰!”
郭小洲无言。他知道在罗治国这样的人面前说任何安慰的话,都是画蛇添足。至于医资力量,以罗治国现在的财力,只有要办法,他可以全球邀约医生。实际上,他哪怕权力再大,在生老病死面前,也帮不了他分毫。
罗治国哼哼两声,脸色稍微恢复了点,遂开口道:“宏丽城项目武江市找道了出路吗?”
郭小洲摇头,苦笑,“这个时候,你不该操这个心。”
罗治国不屈的瞪大眼睛,“如果有人想出更好的解决方法,我当然不用瞎操心。”
郭小洲本能的开口,想说,我们已经制定了全新的改造计划。但看到罗治国眼眸里隐现的火花,他遂改变主意,也许这个计划救不了罗治国的命,但有个牵挂和动力或许可以让他多存在几天或几个月。
“嗯!我说实话,罗哥可别怪我,我来看你,就是想向你取经的。”
罗治国眼神闪过一丝得意的光亮,“呵呵”笑了,马上又咳嗽几分钟,等他平复下来,他喘息着说:“要救活宏丽城项目,唯一的办法是先提升人气,先民居再商户。居民多了,商户自然活跃。”
郭小洲点头。
“那么怎么解决居住率不高的问题呢,改大户为小户,把大多部分超过一百三,一百五十平米的房子改造成六七十平米的小户型,市里开通专线公交,还有,武江刚出台地铁五六号线的长远规划图,把宏丽城也规划进去,将来地铁迟早要达到宏丽城地段,也许是三五年,七八年,但提前公告,将彻底盘活宏丽城项目。”
郭小洲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我记下了。”
“可惜啊!如果再给我一点时间,宏丽城项目压根就不算问题……”大概是话说多了,精力透支得厉害,罗治国的眼睛越来越眯,声音也越来越小,“小洲,我知道那一天迟早会来。我这辈子没什么遗憾的……罗薇母女有你和彪子照看,我放心……我放心……”
说完罗治国闭上眼睛,仍然喃喃道:“我放心……”
郭小洲静等他睡着,这才慢慢起身,来到外面会客厅。
客厅里四女一男一个都不少。
看到郭小洲出来,都齐齐站起身。
郭小洲微微一笑,“他睡着了。”
罗薇红着眼睛表示感谢,“我爸半个月都没有说过话了,今天是他最兴奋最开心的一天。谢谢!非常感谢,你能来见他最后一面……”
郭小洲用一种温和的口气道:“你爸爸是个平凡而伟大的人,他怕的不是生老病死,他只是舍不得离开你们。所以,你们以后一定要在他面前笑,微笑,灿烂的笑着。他要看着你们笑着活下去。”
“嗯!我以后会笑……”罗薇再也忍不住,小声哭泣着转过身,董耀杨搂着她,让她扑在他胸口哭泣。
“郭省长,谢谢你开解老罗和我们,我们知道怎么做了……”罗薇妈妈亦带着哭腔。
“你们也要保重自己的身体。”郭小洲再次和罗薇一家三口握手,“我有时间再来陪他聊天。”
…………
…………
医院大门处,郭小洲站住脚步,语气平静地对丰娆和朱颖说:“我让人送你们。”
“不用,我们都带了车。”丰娆抢在朱颖的前头说。
朱颖的眼睛瞟了瞟台阶下的省政府一号车和车前的两个男人,嘴巴挑了挑,最终没有开口。
“晚上开车小心。”郭小洲朝她们点点头,笑了笑,“有时间联系。”说完,干脆果断地大步下了台阶。
郭小洲明显感到了背后传来的四道温热期盼目光。朱颖那双毫不善于掩饰的火热眼神,丰娆胆怯羞涩的闪躲眸子,一如当年那样,十几年未变。
他知道,他感受到了。
但他的脚步未做丝毫的停留,一如既往的坚定。
朱颖和丰娆目送郭小洲身姿挺拔、步履矫健的走入昏黄色的路灯下,直到这个令她们魂牵梦绕的男子消失在小车里。
男子始终没有回头。
没有回头!
他没有回头。
连回眸都没有——
朱颖忽然一个踉跄,背靠着丰娆,似乎没有一个支撑点,她将随时倒地,医院周围墙壁的反光将她的脸庞映得苍白,带着一股惨绝的美。
“颖颖……你没事吧?”丰娆其实并不比朱颖好受,她的裙袂在夜风中飘荡,飘荡的还有她的发,她的心……
朱颖长长嘘了口气,推开丰娆的手臂,一边步下台阶一边癫狂般喃喃念诵,“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
然而最后两句,朱颖却再也念不下去,她双手捂住脸庞,站在夜色中瑟瑟发抖。
丰娆却是在心底暗暗读出了最后两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