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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的是燕楚叽,谢景臣半眯了眸子回首去看,他正站在身后几步远的位置。入乡随俗,皇子身上的衣物是大凉最常见的盘领袍,深沉的褐色,俨然一个富贵人家的翩翩公子。珠玉似的模样,很难令人将他同某些污浊的东西联系在一起。
皇子缓缓走近,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甜腻的花香,距离愈短香味愈浓。他的目光在那人身上扫视一遭,这才发现燕楚叽的襟口处挂着一串桂花,衣袖拂动间便将芬芳带出来。
一个怪异的人,玩世不恭,偏偏对蛊术尤其热衷。水银镜不离身,女人似的涂脂抹粉挂花串,多看一眼教人犯恶心。他别过视线望别处,唇边浮起一丝森冷的笑,“看来掳走她的果然是你。”
“大人这话可就不对了。”燕楚叽的目光在镜中的容颜上细打量,漫不经心道:“帝姬是自己跟我走的,没有任何人强迫她。”
他哦一声,脸上神色平静,“坦白说,她是怎么离宫的我并不关心。我只想知道,皇子打算什么时候将我的人还回来?”
燕楚叽瞠了眸子望他,满面的诧异,“这倒是稀罕。你这样忧心那女人的安危,全然不顾她是否背叛了你?”
他脸色却沉下去,目光中丝丝缕缕遍布严霜:“殿下未免管得太宽了些。阿九是我的手下,她该生或该死,全由我说了算,容不得任何人过问。皇子如今在大凉,说句不中听的话,你的身家性命全在我手里攥着,将阿九交出来,你我各取所需,相安无事。”
涉及到两国的利益,人与人之间原就没有信任可言。谢景臣要借兵夺权,周国欲趁机兴乱,这些东西明眼人一看便知,早就是心照不宣的事了。到时候成王败寇,输或赢都各安天命,各凭道行。
可是官场上行走的人,看破不说破,修的便是虚与委蛇打太极的本事。燕楚叽大为震惊,听他这语气,是要为了个女人和自己鱼死网破?他有些不可置信,这个丞相向来以心狠手辣闻名诸国,什么时候变成个情圣了?
“没想到,大名鼎鼎的谢丞相也是个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的人,着实教我失望。”他收好镜子摇头嗟叹,忽而又一笑,带着些许悲悯的意味,“当初要丞相拿金蝎蛊来换大军,这么个勾当伤天害理,我也狠不下心。现在我改了主意,金蝎蛊不必养了,你将阿九送给我,三十万大军仍旧由大人调遣,如何?”
谢景臣那头一阵沉默,良久居然低声笑起来。视线一转,背后是间废弃的屋室,墙壁都斑驳了,往日的繁华不再,岁月的痕迹被烙印得异常明显,一如这曾经鼎盛一时,如今却千疮百孔的王朝。
他斜眼乜过去,阴沉道:“你未免太不识好歹。”
周国皇室盛产美人,燕楚叽无疑是个美男子。碎光下他低头整理仪容,两肩处的蟒纹张牙舞爪,眉目间的笑意却慵懒散漫,“怎么,大人想和我动真格么?别忘了你如今功力大减……”
话音入耳,起初还很清晰,后来却全然化作了嗡鸣声。眉心的锐痛突如其来,打得人措手不及,他口里溢出声闷哼,身子踉跄着朝后退一步,猛地侧身一闪,险险避过了那柄以疾风之势刺来的短剑。
反噬之日元气大伤,他便是有三头六臂盖世武功也都枉然。这时候,手脚脑子仿佛都不听使唤,他只感到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恍恍惚惚,睁眼时居然什么都看不真切了。
燕楚叽惦着短剑冷冷一笑,再度挥手劈砍下来。短剑的招法狠辣,每每都是取人性命的架势,他强撑着闪避,每个举动都凭听音辨位,渐渐便显出颓势来。蓦地左肩一钝,殷红的血水渗透出,将素白的衣袍染得鲜艳刺目。
千钧一发的当口,半空里却忽然传来个声音,清亮悦耳,怒斥道:“好一个趁人之危的卑鄙之徒!”
燕楚叽大皱其眉,只听一声闷响,周遭种种都成了四下里弥漫开的烟雾。他怒不可遏,气急败坏地摆袖子挥开尘埃,可是眼前的夹道上已经空无一人,连个影子都没了。
他对皮肉的疼痛向来迟缓,血流成河了也毫无所觉。眉心的痛楚一阵阵地来,一阵阵地退,目下情况有了缓和,他因试着睁开眼。微微转头,只见一个黑衣人正架着他的胳膊跃出宫墙,蒙着面巾看不见脸,只能辨别出一副娇小的骨架。
仿佛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那人转头朝他看一眼:“大人受伤了,我先送你回相府。”边说边四下观望,“也不知道那人会不会追过来,我似乎不是他的对手……”
“谢木清。”他薄唇轻启吐出三个字,合了合眸子,声音淡漠,“我不是说过,你不能踏出相府一步么?”
木清咬了咬下唇,沉声道,“今日大人脸色不好,我担心你出什么事才会跟来的……”
“可是我记得你说过,”他顿住步子不再向前,侧目觑她,眼底是一片寒霜,“紫禁城守卫森严,你没法子潜进去,被逼无奈才找到了我门上。如今看来,这简直是鬼话连篇。”
谢木清面色大变,愣在那儿没有说话。
他脸上仍旧没有一丝表情,淡漠得波澜不惊,凉声道:“说,你是受何人指使,来相府又是什么目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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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凉是一个钟灵毓秀的国家,人们重视文化,重视一切花前月下的风雅事。以至于人走在京都的寻常巷陌,转个弯就能遇上一株枝叶扶苏的花树。迈入初秋的时节,天气已经转凉了,树叶却还是青绿一片,在晚风的吹拂下摇曳生姿。
月不圆满,半弦镰刀似的挂在梢头,幸而清辉宜人,仍旧毫不吝啬地铺洒天地。
阿九是在入夜的时候破开困局的。偷了匕首,趁着看守的人不备,一刀一刀从背后割断他们的喉咙,最后得以逃出生天。燕楚叽到底小瞧了她,一把大锁几个大汉,以为就能将她困死。横竖是在谢景臣手下谋活路的人,虽然假扮帝姬以后甚少杀人,但毕竟是看家的本事,重操旧业仍旧娴熟。
关押的地方在城郊的密林里,她撂倒几个人,尸首也来不及清理了,满脑子都是赶紧逃出去。燕楚叽那番话像一把刀,悬在脖子上,似乎随时都能落下来。她不知道那个诡计多端的皇子和春意笑会怎么编排她离宫的事,只要她一日不现身,一切都不能水落石出。她很害怕,她怕他会听了他们的鬼话,她怕他再也不相信她了。
她心头惊惶,小心翼翼避开所有周国人,偷了匹马驹便往丞相府疾奔。在林子里穿行,沾了满身的草叶和泥泞,然而她恍若未觉。到城中时已经月上中天,她翻身下马,一路火急火燎,正要抬手叩门,忽然又反应过来,因纵身从高墙里翻了进去。
阔别数日,丞相府仍旧和过去一样,碧瓦飞甍雕梁画栋,一成不变。五年的时光,足以令一个人完全地习惯一个地方。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是阿九熟悉到极点到的。她掐算着锦衣卫巡视的时辰和方位,东躲西藏轻车熟路,最后绕个弯儿,闷头钻进了谢景臣住的北主院儿里。
方才慌忙急切,松懈下来才发觉手臂的位置隐隐作疼。她倒吸一口凉气低头察看,这才发现胳膊上的衣裳豁开了一道口子,依稀能瞧见血水浸出来,在夜色里看上去却不是嫣红的,而是黯淡的褐色,可见已经干涸了许久。
可是顾不上了,他就在里面,她恨不得飞到他怀里去。提了裙摆跨过包月门,却见月色下院子里死寂而冰冷,早前盛放的花儿全都凋谢了,徒留下一些干瘪单调的枝叶,戚戚零零。
院中的一众锦衣卫被这响动惊呆了,定睛看,却见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女人飞奔似的冲进来,径直便跑向大人的屋子。众人大惊失色,暗道天要下红雨了,这刺客的脑子该不是有毛病吧,真没见过这样明目张胆的!
他们瞠目结舌,但是还记得抽出腰间的佩刀,狠声道:“什么人!”
冷刀的幽光晃花人眼,阿九伸手略遮挡,口里道:“我是阿九,我要见大人。”
阿九?众人被这两个字弄傻了眼,纷纷举起火把照亮她的脸。满是灰尘同泥垢,但依稀能分辨出一副精巧熟悉的五官。谭桐一脸被噎了的神态,望着她,支吾了半晌才道出一句话:“原来是帝姬大驾,大人今日受了伤,方才服过药,已经歇下了……”
受伤了?好端端的怎么会受伤呢!她的魂魄几乎都被震出了躯壳,推开几人便往屋子里冲。反手合门,她旋身朝里走,蹑手蹑脚小心翼翼。环顾四周,屋里点了盏夜烛,烛芯纤细而脆弱,令人生出堪堪欲折的错觉。
阿九打起珠帘进内室,果然,半开的床帐后是他的脸。阖着眼,如画的面容苍白至极,像是刚刚死过一次。
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她挨着床前的脚踏坐下来,正要开口,昏睡中的人却忽然惊醒了过来。他坐起身,右手不假思索地伸过去,狠狠扼住了那纤细的脖颈将她摁在了床上,五指徐徐收拢。
他欺身覆上来,使她的呼吸愈发困难。阿九吓坏了,目光对上他的眼,吃力地挤出几个字,“大人,是我,我是阿九……”
“……”他的眼神冰冷得有些陌生,“我知道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