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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尽欢 弱水千流 2673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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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圆而凉,映衬千山横叠,垂杨十里,一丝丝幽厉的光从窗扉外投落进来,照亮他的面容,也映入他的眼。同初见时一样,那是一双森冷得有些彻骨的眸子,朝她垂下一个眼神,寡淡疏离,仿佛是骨子里带出来的骄矜倨傲,目空一切,欲描难写。

菩提树下的那个怪人!上回这人在相府现身,已教她满心困顿,这回倒好,直接潜到皇宫里来了!可大内高手如云守卫森严,他有三头六臂么?究竟是怎么进来的?

阿九惶骇不已,眸子眨也不眨地看他,掩着口,步子踉跄着向后,终于抵上金丝刻花落地罩,退无可退。她深吸一口气定定神,压着嗓子寒声道:“好大的胆子,竟敢擅闯紫禁城,你究竟是什么人?”

那人微微侧目,浓厚的戏妆遮去眉间神色,唯有眼角一抹绯红妖艳无双,夺人心魄。

“帝姬何必如此。”他开口,冰冷漠然的语调,声线却极为诡异,显然是刻意为之,说着又稍稍一顿,目光落在她的面上,缓缓道:“你不是一直在等我么?”

阿九惊愕地瞪大眼,心头没由来的一丝慌张,冲口而出道:“我何时等你了?”

见她毫不犹豫地否认,他唇角却噙上了抹寡淡的笑,忽然身形一闪,阿九只觉得有冷风拂面而来,再定睛看时不由悚然大惊——她不曾看见他提步,甚至没有看清他如何动作,他却已在方寸之内。

咫尺的距离,两人之间隔了不足三指,她大为震惊,后背严丝密缝地抵上落地罩,不敢动,只扬高了脖子死死望着这个不速之客。

他突然逼近,衣袂间带起一阵香浅的风,阿九呼吸一窒,头一次晓得男人身上的脂粉味也能这样澈如山风,淡淡其华,奕奕清芳。涂油抹彩的一张脸,却离奇地不让人反感。他的轮廓优雅而细致,如写意处的笔锋缠绵,勾勒得恰到好处,仿佛脱离万丈红尘。

完美得教人……觉得似曾相识。

他垂眸俯视她,倾斜入室的月光映上右面的侧脸,明暗交错。他的眼神幽黯,瞳孔的色泽像极浓烈的夜,看着她,线条优雅的唇上凝着一点胭脂,淡淡吐出三个字:“没有么?”

气息呼出是冰凉的,携着淡淡的香,拂过她额上的碎发,令人心口一紧。这个男人来路不明,言行举止处处皆是诡异,武功高深莫测,要取她性命只是眨眼之间,不能硬拼。

阿九的喉头一阵滚动,愈发感到慌乱,面上却还是佯作镇定的模样,面无表情道:“没有。”

他闻言哦了一声,却并不言语,只是缓缓抬手,修长的指尖轻轻点在她的眉心。温热的肌理骤然触到寒霜似的冷,激得她一阵瑟缩。他的指尖徐徐地下滑,像在描摹丹青,从眉心起,游移过圆润小巧的鼻头,最终落在她略微苍白的唇上。

“帝姬不是个老实人。”他平静道。

阿九眸光微变,忽然瞥见外头有火光闪动,暗自猜测是是宫中夜间巡视的锦衣卫途径。她咬咬唇,心中细细地思量,若是先从他手中脱身,再高声呼喊锦衣卫,胜算会有多大?

正盘算着,忽然又听见那人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语调淡漠:“帝姬不必白费心机,你丝毫不是我的对手。”

“……”阿九眼底浮现几丝惊诧,霎时生出种被人言中心事的恼怒,凛眸厉声道:“既然知道我是帝姬,还敢如此放肆?难道不想活了么?”

“色厉内荏在我这里行不通,”他面上有笑意,眼底却还是一片寒色。指尖慢条斯理地勾画她的唇瓣,略微俯身,反问道:“帝姬,真的是帝姬么?”

她猛地抬头看他,眸中急速地掠过一丝惊诧——这人怎么会这样问?难道他知道她是顶包的假公主?她又惊又疑,面上却只冷冷一笑,道:“这话问得可笑。我父亲是大凉皇帝,母亲是良妃,我身上流着高家的血,自然是帝姬。”

他轻笑,也不反驳,忽又半眯了眸子话锋一转,道:“你真的甘愿一直受制于谢丞相么?身如轻烟,聚散皆不由己。”

阿九一怔,没料到这人会忽然对她说这样的话。这人究竟是什么人,究竟知道多少事?为什么他会知道自己一直受谢景臣控制?她百思不解,并不敢掉以轻心,只冷声道:“我并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人唇角的笑意绽放更盛,眸子望着她,眼底却并无笑意,“说来也是,谢丞相权倾天下,武功极高,且擅蛊术,除非你能上天入地,否则怎么也逃不出他的手心。不过……”说着忽然将唇贴近她的耳垂,哑声道:“若我能替你取出体内的金蝎蛊,护送你安全离京,永远摆脱谢景臣——你可愿与我远走高飞?”

她浓长的眼睫有轻微地颤动,心头狠狠一震——取出金蝎蛊,这个诱惑对她而言着实是够分量。金蝎蛊在体内一日,她必须忍受随时可能发作的蛊毒之苦,在三百多个日夜后被反噬,尸骨无存……

然而理智在下一瞬回到脑子里,令阿九顷刻间清醒。摆脱谢景臣?谈何容易。她永远记得相府中那些试图逃离他的人是什么下场,万虫啃食千刀万剐,如他那样残忍的人,容不下一丁点儿的背叛。

还说什么远走高飞?这人的脑子恐怕真的有毛病吧!

她用力推开在耳旁说话的男人,朝后退开丈远,恶狠狠道:“你休得在这儿胡言乱语!我流落在外十五年,相爷能送我回宫,我心中对他感激不尽,何来受制于他?”说着猛地抬手指向窗外,容色一沉道:“你救过我一命,如今我还你一份恩情,请吧!”

那男人却只漠然看着她,动也不动。阿九等了会子见他还不走,霎时生恼,边朝前几步边怒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到底想干什么?”

忽地脚下被什么东西给绊了跤,她惊呼了一声,身子不受控制地朝前一扑,他始料未及,眼底划过一丝讶然,居然被她给应硬生生摁倒在了地上。

多了个人肉垫子,阿九自然没被摔着。鼻息间尽是那股淡淡的幽香,她倒在那人怀里,也来不及窘迫,凛眸从怀中摸出几枚银针,往他的胸口处狠狠刺了下去。

涂彩面的男人微挑了眉,侧身闪避,晃眼之间便从寝殿里消失无踪。

阿九捂着心口咳嗽了几声,这才从地上缓缓爬起来。上前几步朝窗外看,空空如也,几片落叶被夜风吹得起旋,分明连个鬼影儿都没有。

她抿唇,心头感到古怪。方才闹出的动静也不算小,怎么碎华轩的宫人没有一个人进来察看,难道都毫无所觉么?旁的人且不说,金玉就在外间值夜,难道连一丁点儿的响动也不曾听见么?

太不寻常。阿九脑中疑云萦绕,略忖了忖,复弯腰拾起落在地上的外衫披上,点燃了烛火,又旋身打起珠帘走向外间。

宫中的每处寝殿都会在外间设一张小床,供值夜的宫人夜里休憩。烛光中依稀可见床上睡着一个人,她举着烛台走过去,拿火光照亮金玉的脸,却见这丫头呼吸均匀面容恬静,显然睡得很沉。

她皱起眉,指尖蓄力在金玉的某处穴位上重重一点,果然,那丫头咕哝了一声便悠悠转醒。一眼瞧见她,金玉还有些迷糊,愣了会子才呀了声,从榻上一坐而起,惊讶道:“殿下怎么醒了?”

阿九撑了撑额,挨着床沿坐下来,叹道:“方才有贼人潜入,我便惊醒了。”

“贼人?”金玉大惊失色,连忙拉了她的手四处打量,急道:“殿下没怎么样吧?伤着哪儿了没?那贼人现在何处啊?咱们快去请管事的来,这紫禁城的锦衣卫都是吃闲饭的么,还没有咱们相府里的顶用!让他们赶紧将贼人拿下!”

“放心,我没伤着。”她摇摇头,“况且贼人已经跑远了,恐怕要追也追不上。”

金玉啊了一声,似乎有些惊魂未定,挠了挠脑袋道:“这可太奇怪了,怎么有人闯进来,我半点儿都不知道啊?都怪我,怎么睡那么死呢……”

她淡淡一笑,宽慰道:“其实这也不关你的事,并不是你睡得死,而是那人早有预谋,点了你的睡穴。”

睡穴……那是什么?金玉不怎么明白,歪了歪头也没多问,只是抚了抚心口似乎心有余悸,连连道:“还好殿下你没出什么事儿,大人千叮咛万嘱咐要我照顾好你,要你有个好歹,我还不被相爷活活扒下一层皮来!”

“……”阿九的神情几不可察地一变,微微垂下头,眉头轻蹙,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头的金玉还在喋喋不休,忽然又道:“殿下看清那人长什么样子了么?”

她微微摇头,金玉大为失望,双肩一垮,“这可就难办了,连贼人的模样都不知道,即便想查也是无从下手了。”

阿九摊开手,一枚闪着幽幽冷芒的银针静卧在白皙细嫩的掌心,她目光落在针头的血迹上,徐徐道:“那倒也不是无从下手……”

金玉一眼瞧过去,不禁呀了一声,指着那枚沾血的针说:“这上头的血是怎么回事?”

“那人被我的银针所伤,伤在胸前。”阿九半眯起眼,指尖一动将银针收了起来。真是令人匪夷所思,那涂彩面的大半夜潜入皇宫,难道只是为了跑来跟她说些古怪的话么?他怎么会知道自己受谢景臣控制,又怎么会知道她体内有金蝎蛊?难道……难道他也是相府的人,受谢景臣指使来试探她?

思来想去愈发地不安,她捏了捏眉心一阵思索,缓缓合上眸子朝金玉说:“司礼监历来居内务府十二监之首,宫中出了这样的事,可不单单是锦衣卫失职。去,将司礼监的掌印请来,就说我宫中大半夜的有贼人潜入。”

金玉闻言也不耽搁,应个是便匆匆出了门儿。浓稠的夜,今夏将至,自有蝉鸣蛙叫不绝于耳,白日里听起来觉得烦闷,大晚上却叫人怵得慌。金玉到底是个丫鬟,眼皮子浅没见过世面,胆子自然小,手里提着宫灯浑身都发抖,口里咕哝着什么念念有词,大致是在叨着阿弥陀佛白鬼不近身之类的话。

皇家内院,朱墙碧瓦,京都里关于紫禁城的传说已经不只是一桩两桩了。皇宫是皇帝理政居住的地方,前朝后宫一殿相隔,每几年便会有数不清的如花美眷从举国各处送入这座金丝笼。

金玉过去有个同乡在神武门当侍卫,从他口里隐约听过不少关于皇宫的事。譬如傍晚时分有成群的乌鸦从东西六宫上头飞过,又譬如永巷尽头的哭声,如泣如诉,诡异阴森。

人一害怕起来就喜欢胡思乱想,她被脑子里一连串的念头吓得牙齿发颤,一面四下张望一面往东安门那头的掌印值房走,硬着头皮一路往前,火急火燎地就跟被鬼撵似的,一不留神儿和一个人撞了个正着,她登时魂飞魄散,惊叫了一声把手里的灯笼都给扔了出去。

郑宝德被这一嗓子生生唬了跳,跳起几步回头看,见是个小宫女,登时骂道:“大半夜的不睡觉在外头瞎晃荡,鬼叫个什么劲儿!”真是的,出个恭也能遇上个惊乍乍的疯婆子,简直走霉!

金玉惊魂未定地抚心口,拾起灯笼往前一照,火光映亮一张白净少年的脸,有些眼熟。她思索一阵儿想了起来,这少年同自己也算有过一面之缘--他是跟在赵公公身边儿的少监,似乎是姓郑。

“郑公公,”她干巴巴一笑,小脸儿上浮起几丝尴尬的神态,“对不住对不住,黑灯瞎火的奴婢没把您认出来。”

见她这错认得还算及时,郑宝德也不想多计较了,只冷哼了一声整整仪容,尖着嗓子道,“新来的?不知道宫里的规矩么,大晚上的乱跑,不怕死么?”

金玉有些无奈,口里说:“奴婢也是没法子。郑公公,是奴婢的主子着令奴婢来请赵掌印的。”

“请督主?他老人家今儿染了风寒身子不爽,早歇下了。”宝德从鼻子里发出个音儿,显然司空见惯,他丝毫不以为意,漫不经心地问:“你家主子是哪个宫里的娘子啊?”

金玉皱起眉:“奴婢是碎华轩的宫人,主子是宁乐公主。”

一个响当当的称谓,这丫头说得字正腔圆,郑宝德听了面色微变,连带着对金玉的态度来了个陡转,满面堆起笑意朝她客客气气道:“哟,原来是碎华轩的姐姐,不知公主殿下请督主有什么事?”

金玉一愣,暗道太监果然是底下没把儿的人,翻起脸当真比翻书还快。她瘪瘪嘴,朝宝德睨一眼,“劳烦公公进去跟掌印知会一声儿,碎华轩今儿个夜里闹了贼,贼人潜入了公主的寝殿,令殿下受了惊吓,还请赵公公去见见帝姬。”

郑公公闻言大为惊讶--这可真是怪事,紫禁城向来连只苍蝇也飞不进来,怎么会有贼人潜入?偏偏还在欣和帝姬返宫的头一天儿,这也忒巧了吧!

他心生狐疑,也不敢怠慢,旋身匆匆往值房处走,到了跟前儿轻叩菱花门,试探道:“督主?”

未几,里头传出个淡淡的嗯,尾音处稍扬,慵懒却低沉。

宝德便道:“督主,宫里有贼人潜入,欣和公主受了惊吓,请您去碎华轩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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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上的灯烛还剩下最后一段,眼看就要将夜色烧成灰烬。锦绣得冰凉的寝殿,窗屉子合严实了,仅仅余下一丝昏暗的光。阿九披着外衫坐在玫瑰椅上,微微低垂着眼帘,浓长的眼睫像两把旖旎的扇,静默无言,无声无息,安静得仿佛不属于人世。

就这么等了不知多久,终于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齐刷刷地皂靴在青石地上踏过,带起一地风尘。阿九微微侧目,眼皮子抬起朝门口看,只见一个高个儿的男人入了殿,着曳撒系鸾带,头戴描金帽,半张脸上覆着狰狞兽首面具。

那人低垂着眉眼,埋首朝她一揖,面具后头的声音闷闷的,不甚真切,“奴才给帝姬请安。”

她收回视线,目光望向梁上的雕花,淡淡道:“这么晚了叨扰公公,本宫也觉得过意不去。只是今夜那贼人不声不响潜入了碎华轩,想是武功高强之辈。请公公来也没别的意思,只是给你提个醒,本宫伤着吓着了不打紧,若是惊扰了皇父圣驾,恐怕公公难辞其咎。”

赵公公应声是,仍旧弓腰埋头,“奴才谨遵殿下教诲。”说罢也不耽搁,直起身来吩咐一旁的郑宝德,寒声道:“出动所有锦衣卫,若那贼子还藏匿在这紫禁城中,翻个底儿朝天也要将他搜出来。”

宝德一怔,暗道督主这风寒恐怕不轻,连声音都有些不同了。却也没有多想,诺诺应声是,道:“奴才明白。”

阿九有些困乏,撑着额头拂了拂手,“行了,夜深了,公公请回吧。”

那人对掖了双手朝她道是,言罢又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见人走远了,金玉才上前来扶她上塌,边狐疑地皱了皱鼻子,咕哝道:“太监就是讲究,跟个女人似的。方才赵公公从奴婢身边儿过去,一股子香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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