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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载盖延的乌篷船渐行渐远,渡过宽阔的淮水,驶向淮阴方向,而刘秀则在岸边驻足看了许久,感慨道:“第五伦麾下,确多虎将啊。”
他不知道的是,第五伦手下大多数人,包括盖延原本都该属于自己,即便墙角几乎被挖空,但刘秀手下的南阳、颍川两批文武将臣也颇为不俗,诸如冯异之辈,也能和对面的岑彭打个五五开。
但将才是不会嫌多的,第五伦大兵压境之际,汉军旧将们也相继战死,痛心之余,刘秀也少不得要感慨一声:“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尤其是会用骑兵的将军!
去年拿下东海郡后,刘秀可在郡武库捡到了不少好东西,汉朝、新朝积攒下来的兵车器数十万,零零总总,足以武装十万大军。
这使得刘秀不由大为感慨:“区区一郡武库便有如此众多兵器,足知前汉之强悍,岂料祸起萧墙,竟为奸佞所篡。”
幸好它们落到了刘家人手中,靠着这批陈年旧货,汉军一口气武装到了牙齿,这才能在淮北和魏军掰一掰腕子。
这其中,就包括了鞍鞯两千八十具,上马鞒八百廿五具,战马首铠九百余,然而这些马具,尤其是马铠,汉军骑兵用不上,南方马匹太矮小了,披挂上重甲根本跑不起来,只能当魏军弓弩的活靶子。
北人乘马,南人驾船,有些兵种确实是地域特色,但刘秀却不信这个邪。
“项羽南人也,麾下多为江东子弟,淮南父老,与朕颇类,然项羽却擅用车骑,曾以三万精骑战车破高皇帝数十万,可知若有善战骑兵统领,南人亦不逊于北人!”
正因如此,刘秀才对盖延起了招募之心,他得知此人并非第五伦心腹,而魏军中派系山头斗争,丝毫不比汉军轻。
岂料盖延果断拒绝,刘秀望着他远去的船影,感慨道:“若朕手中能多出十万人,两个州,与第五伦势均力敌,盖延或许便会答应了。”
若盖延真是他口中的大魏忠臣,怎么会被俘后好睡好吃呢?这是心存活命之欲啊。
但古人云,危邦不入,乱邦不居,没人会无缘无故投奔岌岌可危的残汉。
既然暂时无法得到盖延,那就将他利用到底吧!
刘秀又交给邓禹一个使命:“仲华且带上盖延,借口让他游历南方,思虑归汉之事,将淮南、江东好好走上一走。”
邓禹立刻明白了刘秀之意:“陛下是想让后方著姓、官吏、百姓皆知,汉军大胜,还生俘了魏国大将?”
刘秀颔首:“然也,将斩获数量夸大十倍,就说破敌数万,斩俘万余,须得将盖延名号多吹嘘吹嘘,让人以为,他与耿、马、岑、景、万、吴这魏国几大名将并列。”
他很清楚,打仗打的不止是军争,还有人心,第五伦十余万大军兵临淮北,给东南小朝廷的压力实在太大了,不但军中将吏心怀忐忑,后方更是什么想法都有,不少人恐怕已在思量何时“投诚”比较合适了罢?
刘秀知道戏马台之败瞒不住,遂大张旗鼓给刘植发丧、封王,给他最高的死后殊荣,稳住亲信忠臣们的心。
而对那些“谁赢帮谁”之辈,就得靠盖延这硕大的战利品,让他们看到,魏军绝非不可战胜,而刘秀已经打出了大胜仗!
后方需要胜利的鼓舞,哪怕是掺水的胜利。
但刘秀却不会自我欺骗,觉得下相、徐县两场小胜,就能拿扭转大局。
在邓禹南下前,刘秀向他询问:“仲华以为,如今形势如何?汉可还有胜机?”
“陛下所言之‘胜’,指的是挡住第五伦猛攻,保汉社稷立于淮南江东不失;还是守住彭城,夺回淮北?”
邓禹道:“若是前者,大汉已胜!”
刘秀却不太满意地摇头:“若只满足于此,朕何必与第五伦斗智斗勇,直接将淮北众人撤往淮南即可,也不会痛失刘植,更令来君叔被困彭城。”
邓禹只好如实道:“纵然陛下所求是后者,也已胜大半,第五伦集十余万众,却未能一鼓作气席卷淮北;顿于彭城半月,欲诱陛下击灵璧,未能得逞,反在下相损兵数千,尤不吸取教训,更遣盖延孤军深入,欲定胜负于奇袭淮泗口,再失大将,此二鼓而衰也,第五伦已无法再遣师南下,越过下邳、睢水一线了。”
刘秀却没这么乐观:“但汉军沿泗水反复奔波,也疲敝不堪,再难北上救援彭城。”
是啊,双方都打得不如预料中顺利,战局僵持住了,就像这将地面冻硬的天气一样。
“拖下去于汉有利。”
邓禹指着外头的寒风料峭道:“天冷若此,若第五伦不能在一个月内攻克彭城,大军必然损耗严重,待其师老而劳,三军且有归志,陛下率休憩之众击魏,必大克之!”
这分析刘秀颇为认可,他握紧双拳,返身北望,无比渴望一场惊天逆转的大翻盘!
“月余,只要彭城再撑住月余时间,第五伦便师老兵疲,天亡期至!”
……
虽然对彭城的坚守心存幻想,但刘秀、邓禹毕竟不清楚此城形势,他们的预测太过乐观,就在盖延被俘后数日,彭城已岌岌可危。
更让刘秀绝对想不到的是,彭城守军的意志,并没有在魏军投石机呼啸的抛射中被摧垮,却在一群刘姓俘虏的呼喊中,行将崩溃!
不得不说,魏军工兵和随军匠人的效率确实高,才短短半月,就在彭城四面城墙外修了十余座望楼,几乎每天都有一座高过彭城城墙的狭窄木楼拔地而起。
望楼不仅可用于持千里镜的魏军斥候观察城内虚实、哪面城墙防守最弱,还可以对敌人展开宣传攻势。
“彭城的昆父兄弟!”
这天,投石机的抛射轰击刚刚停下,望楼上又有人举着铜皮卷的简易喇叭,朝城内喊话了。
话是本地西楚方言,大概和数百年前楚霸王项羽高唱“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口音差不多,他先是自报了籍贯姓名,原来是戏马台一战中,率先拔刃对准守将刘植的人,住在某县某乡某闾,最重要的是:他姓刘,是前汉宗亲。
“我也是楚元王后裔,连吾等刘氏人都知道,汉德已尽,早就被王莽中断,如今刘秀再建炎汉,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与天下其余诸汉一样,迟早也会亡!”
他的一些宣传,在城内熬着寒冬在城墙上苦战的徐州普通人听来,确实很有诱惑力:
“城内谣传魏军残暴,要屠彭城,尤其是将刘氏杀得一个不留,这是乱说!吾等不是还活得好好的?魏皇待俘虏极好,每日都能喝热汤,**米,我在戏马台上饿瘦,如今都补回来了!”
“大汉,不过是刘姓一家私产,吾等身为刘氏都不帮了,汝等乃外姓,汉家于汝等何加焉?何苦豁出性命保刘氏社稷,最后弄得易子而食,折骨而炊?值么?”
这些话当然是绣衣卫负责起草,让戏马台一战的投诚者轮番上去读,却恰恰戳中了守军普通士卒的心:“是啊,吾等何苦为刘氏江山将命都舍了?莫要到最后,外姓苦战而死,诸刘却靠投降作享富贵。”
彭城守军的心开始剧烈动摇,虽然暂时没有投诚、起义事件发生,但已经影响到了战局:当魏军再度发动进攻时,守卒的抵御就没那么拼命了,而是拼命往后缩,各念其家,反正魏皇承诺,破城后,只要不负隅顽抗,皆赦而不诛,日后各复其业。
他们可不懂什么家国大义,真正对汉死忠的人物,王莽时就冒头死绝了,剩下的人,不过是乱世中随风而动的小草。
大多数人不尽力,这使得来歙手下为数不多的精锐死忠为守城左支右绌,死伤颇重,连他们也渐渐不支后,彭城防务漏洞百出。
“守不住了。”
彭城之围进入第二十天时,一直如旗杆般屹立城头,带队击退魏军一次次突击的来歙,也无奈说出了这样的话。
来歙已经数日不眠不休了,脸上被流矢划出了好几个口子,手上的虎口因寒冬日持刃搏杀而崩裂,现在连握刀都痛得颤抖。
士卒们情况比他更差,尤其是来歙的三千“大司马亲卫”,已折损小半,被飞石砸死、被如雨的箭矢射死,被攀爬上来的魏军白刃刺死,甚至有在大冷天站岗,抱着矛立了一夜,次日袍泽来换班时一推,竟直接倒下,发现已死去多时的……
而城内父老子弟的态度越发叵测,开战前,三老们口口声声:“彭城身受历代大汉天子、楚王厚恩,至今两百载,也是时候一报汉恩了。”
可当魏军开到城下后,望着城外一望无际的师旅、连绵不休、阵势森严的层层大寨,彭城气氛就变了,皆有惧怕之心。
等到戏马台被攻下,刘植战死后,彭城就更是人人自危。
恰逢汉军刘姓俘虏在望楼上一喊话,这下更了不得,彭城人且喜且忧。
“喜的是魏军承诺不屠城杀俘,忧的是本将军死守决命,会拖累彼辈身家性命。”
来歙道:“近日来,连营中也有本地军吏勾连串通、兵卒道路以目,再过数日,若陛下援兵还不到,城内恐有兵变倾覆之祸!”
还不是普通能镇压的兵变,而是兵民皆欲归降,光靠来歙和他的亲信,根本挡不住,魏军只要趁城内大乱发动进攻,取城便是轻而易举。
“彭城就像枝头的果子,风吹雨淋,终究是摇摇欲坠了。”
来歙说出了这个冰冷的事实后,被他召集的几位将校面面相觑,皆露骇然之色,若真如此,他们遭内外夹击,岂不是必死无疑?
事到如今,该如何是好?援兵迟迟不到。
这时候有人提议:“十日前,城外撤走了大批魏军,如今虽尚有五六万人在,但守备稀松不少,突围或有机会!”
但来歙却立刻否决了这个提议:“陛下认为我知臧否,晓废兴,故授予大司马之职,又令我守彭城,约定坚持到春后必解围,此乃臣主之交信,来歙若因遇小难便弃城不守,便是违背忠信!”
来歙为人有信义,言行不违,更受到刘植战死戏马台的震撼,同时,他知道自己在彭城坚持守住,是刘秀扭转战局的关键,岂会为了突围活命的那点机会,而背弃诺言呢?
来歙道明决心后,对众亲信说道:
“我听闻,陇右多毒蛇,当地有胆识之人手被毒蛇咬到时,若能立即斩断手腕,可免毒性蔓延。”
“第五伦颇似毒蛇,而归降侥幸之心,便是那将蔓延彭城全身的剧毒!”
“事到如今,只有一个办法。”
来歙腰间环刀出鞘,虽然他缠着绷带的虎口依然微微发颤,但声音却一点不抖,反而满是决绝。
“将沾染剧毒的手、脚累赘,统统斩弃!”
“汝等带上可靠士卒,加上那些真正效忠大汉之民,尽弃外郭,随我死守内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