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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卿生于元始元年,真是巧了。”
王莽陷入了回忆之中,第五伦出生那年,亦是自己事业蒸蒸日上的开端啊。
那一年,汉平帝初即位,王莽以策立之功被王政君任命为大司马大将军。
那一年,王莽的代汉班底初步形成,王舜、王邑为腹心,甄丰、甄邯主击断,平晏领机事,刘歆典文章,孙建为爪牙。甄丰的儿子甄寻、刘歆的儿子刘棻、涿郡崔发、南阳陈崇,皆以材能位列官职,替他出谋划策。
那一年,王莽下令让诸侯王侯可由近亲继承,避免绝嗣国除;封汉宣帝曾孙三十六人为列侯;赐策立功臣二十五人关内侯;又发退休官员原俸禄三分之一的退休金;大赦天下,释放已定罪的女徒回家。几乎讨好了社会所有阶层。
也是那年,王莽指使益州以“越裳氏”的名义献白雉,以为祥瑞,加上一系列操作,得到了“安汉公”的封号,被视为周公再世,权力比拟皇帝,期于致平。
可如今二十一年过去了,盼望已久的致太平却越来越远,世道如此不安,几有土崩瓦解之势,连身在宫中的王莽都感觉到了——尤其是昨日才收到的那条消息,让王莽大为紧张,比青徐、荆楚盗贼加起来还让他急切。
前朝刘姓、大臣、官吏、百姓,几乎所有阶层都怨恨新政。而曾经犹如臂使的亲信爪牙老的老死的死,还有不少人叛离了他,人才凋零,必须发掘新的人才了。
王莽问第五伦年纪,便是这用意,虽然孝廉、封爵并无年龄限制,但有些职位,有不成文的规矩,约定俗成必须“壮者”才能担当。
“虽然第五伦还没到二十三,未壮,但在此非常之时,既然已过了二十,亦可为长吏,赋予重任了。”
王莽遂问第五伦道:“予听闻,扬子云去世前,著有《輶轩使者绝代语释别国方言》一书,惹得国师公都曾写信求得一观,而子云终究没给他看。”
“而继承子云方言之学的,就是卿了。”
王莽也不知为何,忽然对这来了兴趣:“当年子云与予同为黄门郎,予记得他最出众的本领,除了作赋外,便是能和来自不同郡国的官吏,用各异的方言闲聊。卿和子云一样,也能如此?”
第五伦道:“臣不如先师,天赋一般,只会说大的方言系,至于一些郡县杂小零碎之语,没有时间一一习得。”
正是靠着这门本领,第五伦在这个哪怕有雅言,也没几个人说得标准的时代,才能如鱼得水。过去一年多时间,他西走巴蜀,北去新秦,南行前队,都能和当地人热络攀谈。
王莽十分满意,一张口,也说了种多年没讲过的老家方言,来考考第五伦。
“那这种话,卿听得懂么?”
……
七月十五日早晨,在领了这份出人意料的皇命后,第五伦便匆匆出了宫,午时之前离了城,以至于错过了中午时分,刚刚从南方传回来的急报。
“荆州牧费兴发奔命之卒二万人攻绿林贼,与之战,官军大败,死数千人,辎重尽失,绿林贼遂攻拔竟陵、屠安陆,多掠妇女,还入绿林中,占据云杜县,今有口五万余,贼兵两万,州郡不能制……”
南方糟糕的消息还不止这一个,虽然绿林没有什么远大志向,未能继续扩大战果,但他们让荆州人看到了朝廷军队的羸弱。
这一战传到南郡后,亦有当地县吏名为“秦丰”者,在费兴大军后方的黎丘(湖北宜城)举事,背靠荆山莽莽深林,聚众多达万人,兵数千。
这下荆州牧的军队腹背受敌,被夹在绿林山、荆山中间的汉水一线几座城市里,简直是危如累卵,别说进剿,连自保都困难。
加上转移到前队武当县的羽山贼,整个南方处处疮孔,已经到了无法忽视的程度。
王莽立刻让人敲钟,令百官来王路堂议事,询问他们剿灭盗贼的方略,结果早就被王莽怪脾气治得服服帖帖的众臣,竟异口同声地说道:“陛下,彼辈小盗,都是触犯上天的罪犯,如同行走的死尸,活不了多久。”
然后呢?然后就噤若寒蝉,袖手而观,再无一个具体的策略,毕竟很多人的水平,连绿林、荆山在哪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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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要听实话!”王莽今日却急了,让人将那些已经下野的国中老臣也请来,诸如告病已久的国师刘歆,前大司马严尤。
甚至连前汉时与王莽同朝为臣,后来还相互攻讦为敌的左将军公孙禄,也被黄门搀扶着颤颤巍巍进宫了。
这王路堂,公孙禄起码二十一年没来了,那也是第五伦的生年、元始元年左右发生的事。
当初公孙禄为左将军,与前将军何武相善,汉哀帝驾崩后,二人单独谋划,认为过去惠帝、昭帝年幼主政时期,外戚吕、霍、上官持权,几乎危及国家,如今成帝、哀帝接连几代没有继嗣,应当选立皇帝的亲近之人来辅佐幼主,而不应让外戚王莽掌权,亲疏相杂,对国家的方针大计有利。
于是在皇太后王政君让群臣推荐大司马时,公孙禄便和何武相互举荐对方。
他俩却忘了,这不是无记名投票,这把柄被王莽抓住,举咎二人相互结党,公孙禄遂被免官。
眼下,其他人不敢说实话,这失职已久公孙禄作为王莽曾经的敌人,却是出了名的耿直,他一进王路堂,就顺着大臣们的次序,一个个数落起不是来。
首当其冲的是自从丧婿亡女后,就告病久不来朝的刘歆,公孙禄指着这个背叛刘姓的老学究骂道:“国师嘉新公刘歆,颠倒《五经》,毁坏了经师的家法,令天下学子疑惑,该死!”
刘歆闻言,抬起头来,死寂的眼睛里毫无情绪可言,没错,他这数典忘祖的不肖子孙,是早就该死了。可若就这么死了,以新室臣子的身份去了黄泉,如何面对一生忠于大汉的父亲,如何面对和高皇帝一起建立汉家制度的祖先楚元王?
公孙禄又盯上刚刚升任太傅的唐尊,就是唐尊在这时局里,还帮王莽在京师大搞“孔子之政”,要恢复古代淳朴的美德,讲究男女异路。瞧见拉着手一起走的小年轻,唐遵就派人冲上去用泥水污他们衣裳,公孙禄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太傅、平化侯唐尊用虚伪的言行来窃取名誉地位,乱为表率,误人子弟,该死!”
唐尊缩了缩脑袋,表示他只是在严格执行圣人之说,如此而已,他也只会这个啊。
“国将、美新公哀章,掌管星象历法,测候天气,把凶险的征象当作吉利,扰乱天文,贻误朝廷,该死!”
哀章满脸委屈,从当初的金匮开始,他只是按照皇帝喜欢听的来解读,这也有错?
公孙禄恨恨地看着曾盘问过自家好多次,想将他牵扯进谋逆大罪中的陈崇:“五威司命统睦侯陈崇,大兴冤狱,令下情不上通,又撺掇北伐匈奴,该死!”
陈崇倒是一副问心无愧的模样,昂着头不理会公孙禄。
接下来,公孙禄一路骂着下去:“纳言鲁匡设立五均六筦制度,用人不当,五均官与郡县勾结,乘机渔利百姓,大发横财,使得工商走投无路只能做盗贼,该死!”
“还有明学男张邯和地理侯孙阳制作井田制,使得豪右丧失土地产业,又乱改地名官名,让官吏百姓无所适从,也该死!”
好家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王莽施政的得意之作,尤其是改名。
公孙禄,这是要将新朝过去十多年全盘否定啊!王莽听得如坐针毡。
“皇帝问我要如何才能安天下?那我便直说了。”
最后公孙禄指着满朝文武道:“宜诛此数子,以慰天下!”
若如他所言,这王路堂,恐怕得空一半才行。
王莽大怒:“公孙将军,予是问你剿贼方略,勿要胡乱攀扯,架出去!”
眼看公孙禄还要继续喷,将王莽这十数年来一切作为贬得一无是处,皇帝让虎贲赶紧扶着这老将军下去,别骂了,求求你别骂了。
公孙禄似是骂得痛快上了瘾,被虎贲们架出去前,这位快八十岁的老人家还大声呼喊道:“匈奴不可攻,当与之和亲。我唯恐新室之忧不在匈奴,而在封域之中啊!”
事到如今,经过丧师之辱后,不能再跟匈奴开战这件事,难道予还不清楚么?
虽然公孙禄说话难听,但这位谁当皇帝忠于谁的老臣,确实都是肺腑之言,王莽似是有所反思,也采纳了公孙禄的一些意见。
比如把主导五均六筦之制的鲁匡,免除了九卿之一的纳言之职(大司农),而打发他去北方的获降郡(五原郡)担任卒正。将五均六筦恶政的原因都归咎于鲁匡,也算遂了天下人之愿——你看,予不是惩罚过他了么?
这是不是打算改弦更张的标志呢?皇帝的心思,没人猜得到,但和秦皇汉武不同,王莽不容易被猜透,不是因为帝王心术藏得深,而是他思维跳脱难以把握,总能给人惊喜——或者说惊吓。
如此一来,纳言一职便空缺了出来,王莽只点了重新恢复爵位的严尤,让他担任此职。
众人都恭贺严尤,他算是重新起用了,严尤只笑道:“或许是我做了第五伯鱼家的主宾替他伐柯,才沾了喜气,伯鱼是我的福星啊。”
……
少顷,王莽又在宣室殿单独召见严尤,问他道:“朝中群臣听闻,山东、荆州盗贼动辄数万人,却一直没有文书、官号、旗帜、徽章,都颇为惊奇。”
“国将哀章甚至说,这些人莫不是像古代的三皇之兵一般,不要文书、称号吧?卿以为呢?”
国将哀章就是一个靠阿谀献符上位的太学生,他懂个屁的兵事?严尤只觉得好笑:“陛下,这不足为奇。自从黄帝、汤武王行军用兵,都一定要有建制、旗帜和号令,现在东、南叛匪没有这些制度,说明彼辈只不过是一群饥寒盗贼,像牲畜般成群结伙,不懂得采用这些制度罢了。”
王莽大喜:“如此说来,彼辈不足为虑?”
严尤只含蓄地说道:“岂不闻锄櫌棘矜,非铦于钩戟长铩也;谪戍之众,非抗于九国之师也?”
这是在警告王莽,小心群盗们变成了陈胜吴广。
王莽了然,心里不太高兴严尤将新与暴秦相比,但嘴上感慨道:“卿当年说恭奴大可日后再图,应先忧山东盗贼,如今看来,确实是忠恳良言。”
他话语温和下来,叹息道:“青徐、荆州大盗肆虐,地方几乎糜烂,伯石,你说一句实话,予如今亡羊补牢,为时晚乎?”
这真是破天荒,皇帝居然承认了自己的错误,让严尤心里一热,这才是当初没代汉前,那个谦卑虚心的摄皇帝、安汉公,那个让他们这群希望改变世道的士人倾心追随的人啊。
在糊涂乱来了十多年后,那个英明的王莽终于回来了么?
在严尤看来,天凤六年自己进言不可伐匈奴时,国内盗贼不过是肌肤之患,针石之所及也。
如今晚治了两年,病情恶化,已至肠胃,但若是能用火齐猛药治之,还有缓解的可能。
严尤觉得,这大新还可以挽救一二,更何况食人食者死其事,纵是病入膏肓,他也要试一试!
于是严尤下拜稽首,欣慰地说道:“陛下,当然还来得及!”
但刚刚正常了片刻的王莽,很快又开始神经刀了,在让严尤作为纳言,管理天下钱谷的同时,王莽一拍脑袋,决定在给州牧、郡尹、县宰兵权后,也让九卿们为国效力,和周朝时一样文武结合。
朝廷中的三公九卿均挂“大将军”称号,严尤就是“纳言大将军”。
王莽又亲自授予严尤斧钺:“伯石,予想让卿,去平定南方荆州之贼!”
纵观国内盗贼,乃是青徐的吕母、樊崇先起,如今也势力甚大,已经到了州郡难制的程度,所以王莽才派遣太师羲仲景尚等亲自去统筹青徐兖三州之兵进剿。
景尚等人倒是频传捷报,今日杀盗贼数百,明日斩贼首上千,东方形势一片大好,王莽稍稍放心,却不料南方又出了暴雷。
如今这绿林也坐大了,而且距离中原腹心较青徐更近,顿时吸引了王莽的注意力——更别说他前几天才看到了那个“谶纬”,对荆楚更是上心。
费兴不懂兵,甄阜不敢随意出郡,光靠荆州一家是不行了,王莽需要一个人前往豫州征兵,然后南下统筹荆扬军务以剿贼。
他相中了大兵法家严尤,打高句丽的仗,他不是办得挺漂亮,而在庙算定策时,事实也证明严尤总是正确的。
王莽颇为大方:“卿需要哪些人手协助,尽管说来!”
严尤不假思索,第一时间想到了他的弟子、福星。
“臣想恳请陛下,将第五伦交给臣来调遣!”
第五伦若是知道严尤这么看得起自己,肯定要骂娘,一个二个都想坑他。
倒是王莽大疑:“为何?”
严尤道:“伯鱼年纪虽轻,却知兵,臣的兵法韬略,他学了不少,先时在新秦中更击破胡虏入寇,亦是将军之才也。”
“再加上第五伦得扬子云真传,熟知各地方言,又曾南下前队,更可为臣助力。”
理由很充分,但王莽可不放心让关系太好的两人为正副,独领一方大军。更何况,谁让冀州的消息,比南方来得早呢?若要论两事的严重,比一比对新室的威胁程度,在王莽心中,前者还更急于后者!
于是王莽只道:“伯石,且让那位也是在新秦中立功的窦融,封为偏将,做你副手吧,先前第五伦问对时,曾盛赞窦融用兵远胜于他。”
“至于第五伦,予另有安排,已经在路上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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