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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十二年七月,蝉鸣萧萧,犹如一场梦魇。
郭嘉从不检点,几番醉眼朦胧的倒在曹操的案几前,嘴边有笑。
他连有气无力的唤声主公都懒得,只一味的抬着眼看曹操在竹简推中穿梭,忙的不亦乐乎。
他总是笑,呼吸之间溢出的酒香混着曹操点上的上好熏香,味道泛着青灰色,不羁而浓烈。
曹操偶尔忙里偷闲的看他,咬牙切齿的从嘴里哼哼出两声“奉孝当真清闲”,压住想要甩出一大捆竹简给眼前摆出一副看好戏的表情的人的冲动。
郭嘉有时会哈哈大笑,有时只抿着唇不发一言专心致志的摆弄眼前的小饰物,砚滴或是宫灯。
因为喝酒过度,郭嘉的好嗓音早已哑的泛沙了,以前贾诩老爱开玩笑说“你和文若宛若一对璧人”,郭嘉习惯性的冲他翻一个大白眼,用着微哑的声音说“嘉倒愿意找主公”,然后任他曹操气急败坏的把他的全名怒吼出来“郭奉孝你下月别想着领俸禄买酒!”。
好啊,郭嘉从来不气不恼,走到曹操面前一摊手说主公您先借我点银子吧,嘉下下个月来还,或者是在酒家那儿先赊着,下月您亲自去还。
曹操知道他这怪脾气,是个人都拧不过他,于是便叫人在司空府制些佳酿,以备“不时之需”。
得知这一消息后郭嘉便天天到司空府赖曹操了,他经常一个人坐着,不出半个时辰一坛酒便能见底了。
可是曹操那儿是限量供应,郭嘉明知道他不会再给还是赖着不走,在一边看曹操瞎忙活,自己无所事事,时不时嘴里还念念有词“诶主公您这瓶子不错!”“主公您怎么写错字了?”“主公您干嘛摔笔啊?来喝口茶消消气~”
老子摔笔还不是因为你!曹操在心里吼道,看着眼前聒噪不堪的人——青色的长衫不长不短,恰好贴身,纶帽早就不知道扔去哪里了,发微散着,又捆得恰到好处,脸色略显苍白,眼中含笑,唇薄而微红,病态却又精神。
不知为何,心底隐隐作痛。
跟着自己南征北战这几年,郭嘉的身子是每况愈下,在水淹下邳生擒吕布后郭嘉大病了一场,那是华佗就断言郭嘉在这么下去绝对活不过四十岁。
活不过就活不过吧,得知这消息后郭嘉反倒更是放荡的不管不顾了:祭酒府的三妻四妾,司空府的佳酿,陈群的不忿,曹操的纵容,全部信手拈来,被他放置于鼓掌之中,不轻不重的操纵着。
当然,其中少不了这乱世天下。
曹操有时觉得郭嘉的心比自己的还要大,一面在官渡对垒袁绍数次几欲惨败时他还满脸兴奋脸色潮红的撺掇说主公咱们去南方吧。
他说这话时眼中氤氲缭绕,恍如那一片烟雨江南。
郭嘉既有贼心又有贼胆,有一次甚至骗张辽说主公同意了让他去合肥呆两天。
张辽这家伙傻啊,想也没想愣是带他去了,幸亏他们还在半路上时曹操发现军营里少了那么个人赶忙让关羽骑着赤兔马去追,回来便大发雷霆,先骂张辽再骂郭嘉,骂了大半天之后郭嘉抬起头一脸无辜的看着他说“主公您骂完没,嘉的膝盖跪疼了”。
曹操听完就有一种想自刎谢罪血溅三尺的冲动,他感觉自己就像项羽,真感觉对不起江东父老,没脸见他们!
曹操真心认栽了,不知道是上辈子欠了他郭奉孝几万贯钱没还还是老天爷派来克他的,这还要不要人活了!
话虽这么说,曹操一听郭嘉说膝盖疼立马让人把他扶回去了,害得一旁张辽一脸羡慕嫉妒恨的说主公我是不是也可以走了,曹操脸一黑双目圆睁指着他说张文远你给我跪好了,我还没骂完呢!
营房外传来郭嘉几声压低的窃笑。
曹操怒不可遏,提拎着张辽骂了大半夜才罢休。
从此,曹营上下有了共同的认识:但凡郭祭酒嘴里的话,十有**不可信。
所以当郭嘉自信满满的预言孙策必死于匹夫之手时,所有的人都一副“祭酒您是吃饱了撑着了还是酒喝多了还是没睡醒啊在这里胡说八道”的表情看着他。
郭嘉一憋气差点没气的晕过去,倒是只有曹操趴在案几上差点儿没把眼泪给笑出来。
结果当一个月后孙策被许贡家客所杀的消息传来时郭嘉高兴的见人就说,还硬从曹操那里搬了几坛好酒回去,大言不惭的说是奖赏。
曹操又只能悲痛的无语望苍天了。
官渡之战结束后郭嘉把郭奕带到了邺城,指着正忙得昏天黑地找不到北的曹操说:
“叫主公。”
“干爹!”
郭奕嘴巴里跳出来的两个字把曹操和郭嘉都雷倒了。
郭嘉几次试着让他改口都没能成功,便貌似很无奈的冲曹操耸了耸肩,把郭奕扔给曹操管了。
于是曹营上下又开始传:看看主公和郭祭酒关系多好,连儿子都帮着养了。
自从郭奕来到邺城之后曹操才知道什么叫麻烦,郭嘉尚知道收敛,郭奕却只是一个孩子,以至于曹操每天听得最多的就是“大人,郭公子把花盆打碎啦!”“大人,郭公子把后花园烧啦!”“大人,郭公子又跑啦!”
最后曹操实在受不了了,让郭嘉把郭奕领走,郭嘉却挑眉说“嘉死后奕儿就托付给主公了,先熟悉一下环境吧!”
曹操听完差点没吐血。
不过算来也是,郭嘉已经三十七了,当年华佗的话让曹操心生不安,整日不宁,连郭奕天天在他面前把竹简又推倒,再排好再推倒都没能让他发火,结果郭奕一生气就把他好不容易批好的统统改花了,惨不忍睹。
可惜曹操来不及去管这些有的没的,便匆匆率军攻打乌丸去了。
一路上就听见郭嘉不停的咳,咳的让曹操恨不得把他扔回邺城去,但是郭嘉还是不在意,照样抱着酒缸喝得高兴,手舞足蹈地说着祭酒府里的三妻四妾,还有他心驰神往的南方。
他说主公这次赢了就让张将军带嘉去合肥玩吧,也不等曹操反应便去寻张辽了,
曹操懒得听他瞎说,带兵攻打柳城去了,顺便把张辽也一起带走了。
回来时都是七月了,他丝毫不敢放松的马不停蹄的班师,沿途上正是闷热,才被眼光刺疼了眼,又听说了郭嘉病逝的消息。
连着把心也一起刺痛了。
军士来报说三天前就已经按照郭祭酒的要求将他火化了,临走前他还留信一封给曹操,依旧是慵懒的笔调:
他写道听闻主公要建一座铜雀台,就把嘉的妻妾也送上去吧,末尾还留着低低的哂笑。
他写道奕儿还小,主公定要把他带大,那小子淘,要好生管教。
他写道把嘉的尸体火化了吧,一半带回去,一半请主公带到南方吧。
他还写道干脆就主公替嘉看看南方吧,记得把奕儿也一并带上。
之后还写了什么曹操不记得了,只记得信上残留着丝缕酒香,还有杂乱的血斑,是郭嘉的血。
看完后他没有大怮,没有歇斯底里,只是把信收好,把郭嘉的骨灰随身带着,命令班师了。
路上他登临碣石远眺沧海,费了好大的力气拼命的压下悲痛写下一首《观沧海》,然后便惶急的逃了,连改稿都忘记了。
回邺城时老远就看见郭奕了,一见曹操他便上前去拽住他的衣摆说干爹,我爹呢?
你爹啊……去远方了。
他不是给我说是去北方吗?
啊……很远很远的北方。
那他还回来吗?
曹操还没来得及回答便听见郭奕小声的说:
诶,干爹,你怎么哭了?
曹操没答话,牵着郭奕回城了。
一年后曹操如约带着郭奕还有郭嘉一半的骨灰来到了南方,直到火烧赤壁时他才将郭嘉的骨灰全部撒入长江,任其随水而去。
他想,郭嘉到底还是离开他了,去了他所到达不了的遥远的北方,离他越来越远。
郭奕会不断的成长,他会不断的老去,唯有郭嘉的生命早已定格在建安十二年的北方,永不磨灭。
多年以后曹操仍记得郭嘉这个名字,记得这个人,想起他眉眼中残留的笑意,满身的酒香,还有他一生都无比期望却始终未能涉足的南方土地。
十三年来,他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的离去,甚至连郭奕都走得比他早。
长大后的郭奕几乎继承了他父亲的一切,临走前他捏着曹操的袖摆笑着说干爹,我去找我爹了。
说完他便闭上了眼,去了那一片辽远的北方土地。
曹操有时会想,自己死后也定要留在北方,哪怕只是一缕孤魂,也要找到郭嘉,然后和他一同踏上南方的土地。
在那里,继续他们生前无比期待的逍遥自在的生活。
共谱一段他们生前尚未完成的君臣相知,高山流水的佳话。
若是如此,此生不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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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会有坟墓?
因为生者在遇到无法解决的问题的时候,自然会追念逝者的强大。
……
……
接到战报,赤壁的烟火烧尽了连营船,也烧尽了明公的锐气。出兵起,我便知有如此的结局。若奉孝安在,怕是能劝进去。不过以奉孝冒进的作风,我倒是觉得怂恿明公出兵的概率要大几分。不过逝者已去,揣摩逝者的想法倒像是一种对自己的质疑。
“文和好计谋,嘉佩服佩服。”记忆中的奉孝,表面的懒散却掩饰不了眼中的那闪耀的光。你无法忽视他,或者把他当着一个弱势者,病弱的壳子下面灵魂的强大,强大到壳子无法承受得住。
我比他虚长上些岁数,可奉孝从来不把我当做兄长。“毒士贾诩?嘉倒是觉得这个称呼不大合适。或许称呼文和为安居贾诩更为合适。”奉孝笑谈着,我不易反驳,只得笑笑了事。浪子郭嘉。心中暗自反击道。不过介于是在奉孝家中,此话当真是没有出口。当然,也有忍无可忍之徒将奉孝那些惊世骇俗的事情,一股脑全部捅给了明公。真傻子还是假傻子,奉孝和明公,明明一丘之貉。
突然想起,奉孝去世的时候,明公和文若相拥而泣,明公给朝廷的上奏,写得跟个情书似的,不过文若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而且这种为这种小事去恼了主公也实在不值。不如睁只眼闭只眼过了。
有人说我,掀起了乱世。何不知,贾某只是推快了乱世的发生,汉家王朝之前有秦,秦前有周,周前有商,商前有夏,人不会永恒,王朝也是不会永恒的,永恒的也只有这些所谓的隶属于王朝的土地。贾某只是希望能看完这一出好戏。
“乌丸嘉去了,文和等着看戏吧。”奉孝临行前的一句话,分明不是那个意思,这个浪子却终究把自己也给乌鸦了。或者有些事,只是我不敢相信……
奉孝死前,出人意外的向明公推荐了我,我一直以为是公达,毕竟共事那么久了……总感觉这浪子总是话中有话,不过我一向的原则是,不为不该闹心的事情闹心,所以也就随他去了。
听闻赤壁一败对明公伤害很大,明公说:“若奉孝安在……”
若奉孝安在?
我起身,不慎将桌上的茶盏打翻,所幸是没有浇在旁边刚刚写好的文书上面,却惊动了小厮,我摆摆手,表示不需要在意,却脱口而出:“准备些许香火。”小厮问我准备去哪里拜祭,我却笑笑说,不必了。
我贾诩,不需要质疑自己。所以奉孝,我不需要在此时拜祭你。
那日的告别,奉孝的一如既往的微笑着,如同沐浴着春天的阳光,干净却略带些许忧伤。语气不急不慢。与浪子行径不大相似,几分决绝,几分不舍。
“乌丸嘉去了,文和等着看戏吧。”
我拿起桌边的文书,细细的看着,心里偷偷的说:
奉孝,你分明错过了一场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