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三十章 他的本命瓷和弟子们(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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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跨洲返乡的年轻女子,离开了牛角山渡口,徒步走出大山,往槐黄县县衙所在的小镇走去,途径那座小土包似的真珠山,她多看了几眼,入了小镇,先去了趟距离真珠山不远的自家老宅,当年给正阳山一条老畜生踩踏过屋脊,一家四口只能搬去亲戚家住,后来掏钱修缮一事,让娘亲絮絮叨叨了很久来着。她掏出家门钥匙,去临近水井挑了两桶水,将里里外外细致清扫了一遍,这才锁上门,去了那座冷冷清清的杨家铺子,生意难做,铺子里边只剩下两个伙计,少年名叫石灵山,他师姐名为苏店,管着药铺。

石灵山趴在柜台上打盹,苏店坐在一条长凳上默默呼吸吐纳,破开三境瓶颈后,得了师兄郑大风一个“瓶破雷浆迸、铁骑凿阵开”的评语,说是很不俗气了,有助于拔高以后那颗英雄胆的品相,还劝她跻身五境之后,就要走一趟古战场遗址,在那边淬炼魂魄,事半功倍,尤其适宜她之后的六境修行,不过苏店并没有太多欣喜,反而只有浓重的失落,因为她心知肚明,三境瓶颈,既是大关隘,更是大机缘,她梦寐以求的最强二字,最终与她无缘。只能寄希望于当下的第四境。

这让拥有极强胜负心的苏店,本就已经不苟言笑,如今变得愈发沉默寡言,每天练武一事,近乎疯癫。她的武道修行,分三种,白练夜练和梦练,又以最后一种最为玄妙,前两者在大日曝晒之时和月圆之夜,效果最佳,梦练一事,则是每夜入睡之前,点燃三炷香后,便可以跻身千奇百怪的各种梦境,或是捉对厮杀,或是身陷沙场,或瞬间毙命,或垂死挣扎,梦练结束后,非但不会让苏店第二天的精神萎靡不振,每天拂晓清醒之后,她始终神清气爽,绝不会耽搁白练夜练。

石灵山看似打盹,其实亦是在辛苦修行,少年的修行之法相较于师姐苏店,要更简单,名为“蹚水”。

行走在光阴长河之中,打熬身体魂魄。

苏店并不知道自己师父的真实身份,更不知道师父是什么修为境界,但是苏店可以很确定一件事,自己与师弟的两条修行之路,绝对不同寻常。如今槐黄县多神仙往来,西边大山更有数量众多的精怪妖物以人形出没,不断有小镇当地子弟或是卢氏刑徒,被修道之人收为入室弟子,苏店猜测除了圣人阮邛的龙泉剑宗之外,应该没有人能够与她和师弟媲美。

苏店睁开眼睛,望向门外那位陌生的客人,趴在柜台上的石灵山依旧呼吸绵长,纹丝不动。

苏店是龙窑半杂役半学徒出身,其实就是做苦力活的,龙窑烧瓷是小镇自古以来的头等大事,烧造的又是大骊宋氏官窑,属于御用瓷器,小名胭脂的苏店早年不过是靠着叔叔的身份,在那边混口饭吃,真正的烧瓷事务,忌讳和规矩极多,她一个女子,无非是做些砍柴烧炭、搬运土料的体力活,每次开窑,她都不能靠近那些窑口,不然就会被驱逐龙窑。

所以苏店对小镇当地百姓并不熟悉,至于师弟石灵山,到底是桃叶巷殷实门户出身的的孩子,从小习惯了只跟街坊邻居与福禄街的大户人家同龄人玩耍,对于什么泥瓶巷杏花巷这类鸡粪狗屎的陋巷,也很陌生,最多就是熟稔骑龙巷这些杂货铺扎堆的地方。

身姿纤柔的年轻女子,看了眼苏店,柔声笑道:“你就是苏店吧。”

苏店对这位客人的印象很好,柔柔弱弱的模样,就像那些她叔叔在世时一直念叨的胭脂水粉。

苏店点点头,起身说道:“客人是要抓药?”

年轻女子摇头道:“找人。我爹曾经是这里的伙计,我弟弟叫李槐,他小时候也常来这边玩,你有没有听说过?”

苏店神色微变。

李槐?就是那个好似吃了一百颗熊心豹子胆的儒衫少年?

为何那么一个大大咧咧的少年,会有这么一位温柔似水的姐姐?眼前女子,长得就跟春天里的柳条似的,说话嗓音也好听,面相更是和善,不是那种乍一看就让男子动心的俊俏水灵,但是很耐看。是让苏店这种漂亮女子都觉得漂亮的。

苏店轻声问道:“是找我师父?”

那女子笑着点头。

苏店有些为难。

就在此时,杨老头破天荒出现在店铺和后院的门口那边,以烟杆挑起帘子,笑道:“到了啊,进来吧。”

李柳走入后院。

杨老头坐在台阶那边,继续吞云吐雾,女子随便挑了张条凳坐下。

杨老头说道:“落魄山那块新收的福地一事,该说就说,不用忌讳,看似牵扯很广,其实就是合乎规矩的分内事,通了天的大人物嘛,这点肚量还是有的。你们如今的皮囊身份,既是束缚,可好歹也是有些用处的。”

李柳点点头,“让郑大风喊我来,不单单是这件事吧?”

杨老头嗯了一声,“刚好阮邛找了我一趟,也与洞天福地有关,你可以一并解释了,东西还在我这边,回头你去过了落魄山,再去趟神秀山。”

李柳眼神深沉。

杨老头笑道:“连道也没了,还扯什么大道之争?不是笑话吗?你与她的那些陈年恩怨,我看就算了吧。不过我估计你们俩都不会听劝,不然当初……算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不提也罢,真要计较,谁都有过。反正你们俩真要较劲的话,也不是现在。”

一位江湖共主。

一位火神高坐。

无非是大道崩塌,山河变幻,各自皮囊变了,金身根本还在。

至于为何他这个天底下辈分最高、身份最大的刑徒,还能苟延残喘,一直活到今天。

得问三个人,两尊神祇。

那两尊神祇,一位决定了为何剑修,杀力最大,却极难跻身传说中的第十四境。一位决定了世间所有的武道之路,为何是断头路,同时也决定了为何练气士当中的兵家修士,可以独独近乎不沾因果。

李柳突然说道:“我觉得不成事。”

杨老头冷笑道:“当初谁会觉得那些蝼蚁会登顶?会成事?”

李柳默不作声。

确实,如杨老头所说的那句话。

真要计较,谁都有过。

杨老头以烟杆敲地,抖落出一座云雾缭绕的小庙,它翻滚在地,最终落定。

里边跑出一位香火小人,双手使劲拖拽着两块“大匾额”,其实是一块玉牌和一枚印章。

李柳瞥了眼两物,笑了笑,“被醇儒陈氏借走三十年的刘羡阳,肯定会进入龙泉剑宗?”

杨老头说道:“阮邛觉得刘羡阳回来的可能性不大,事实上机会还是很大的。”

那个香火小人一路飞奔到李柳脚边。

李柳拿起了那两座洞天、福地的钥匙。

她兴趣不大。

破碎的旧山河罢了。

她与阮秀,李二,郑大风,范峻茂之流,都不太一样。

至于观湖书院贤人周矩,老龙城孙嘉树,北俱芦洲峒仙境那个小门派里的翠丫头,就更无法与她媲美。

骸骨滩壁画城那八位神女,如今遗留给披麻宗的那座画中仙境府邸,亦是破碎山河之一。甚至可以算是李柳的避暑府邸之一,所以其中那位行雨神女,一见到李柳,就会心神不定,只觉得她遇上李柳,宛如世俗王朝的官场胥吏,见到了吏部天官大人。其实这不是行雨神女的错觉,因为世事如此。壁画城八位神女,职责大致相当于如今人间庙堂上的六科给事中,不过只是相似,事实上八位神女权责还要更大一些,她们可以巡狩天地,约束、监察、弹劾诸部神祇,可谓位卑权重。

与杨老头一步步引领到那条古老道路上的其他人,李柳最大的不同,是她根本不需要开窍,因为她生而知之。许多宗字头仙家,在老祖师兵解离世后,关于如何寻找祖师转世一事,需要耗费大量的山头底蕴。例如桐叶宗那位中兴老祖,就让人下山找回了自己的娘亲。不过找到了,也未必能够记起前生事,修行路上,先天资质好,并不意味着就一定可以重返山巅。

将玉牌和印章随随便便收起后,李柳思量片刻,叹了口气,“你还是不希望我们俩翻旧账。”

一个陈平安不够,就再加上一个李槐,还不安稳,那就再加一个刘羡阳。

一场隐藏极深的水火之争,是陈平安暂时替换了她李柳,去与阮秀争。因为当年真正应该拿到“泥鳅”那份机缘的,是陈平安,而不是顾璨。阮秀为何会对陈平安青眼相加?如今可能变得越来越复杂,但是一开始,绝不是陈平安的心境澄澈、让阮秀感到干净那么简单,而是阮秀当年看到了陈平安,就像一个老饕清馋,看到了世间最美味的食物,她便要转移不开视线。

李槐她李柳的弟弟,也是齐静春的弟子,机缘巧合之下,陈平安担任过李槐的护道人。她李柳想要跟阮秀翻旧账,就需要先将天生亲水的陈平安打死,由她来占据那条大道,可是李槐绝对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而李柳也确实不愿意让李槐伤心。

可这还不够稳妥。

所以杨老头要为刘羡阳重返龙泉剑宗,增加一些合情合理的可能性,例如一座不计入三十六之列的洞天,与刘羡阳那本祖传剑经,相辅相成。

有陈平安和刘羡阳在,落魄山和龙泉剑宗的关系只会越来越紧密。

杨老头没有否认什么,眼神冷漠,“谁都有过,你们两个,过错尤其大!”

李柳既没有畏惧,也没有愧疚,仰头望天,“大概是吧。”

杨老头突然说道:“虽说对于你们而言,种种泥泞,振衣便散,但还是要小心,不然总有一天,不起眼的泥泞,如那印泥沁色印章中,你们都要吃大苦头。”

李柳摇头道:“这些话不用对我说,我心里有数。”

然后李柳婉约而笑,望向那个老人。

杨老头哑然失笑,似乎是在为自己找借口,“在牢笼里枯坐万年,还不许我找点解闷的乐子?”

李柳忍住笑,“我爹还好,毕竟要为宝瓶洲留下些武运,可我娘亲其实不用去北俱芦洲的。”

杨老头默不作声,脸色不太好。

一想到那个仿佛每天都要吃好几斤砒-霜的市井泼妇,他就没什么好心情。

神憎鬼厌的玩意儿,香炉里的苍蝇屎,多看一眼都嫌脏眼睛。

李槐跟他娘亲,与父亲李二、姐姐李柳不一样,都非同道,那娘俩只是寻常人罢了。当然李槐是人不假,却也绝对不寻常。

天底下就没这么狗屎好似排队给他踩的小崽子,桐叶洲太平山黄庭、神诰宗贺小凉,各自被誉为福缘冠绝一洲,但是跟李槐这种天下无敌的狗屎运,好像后者更让人无法理解。黄庭和贺小凉还需要思虑如何抓稳福缘,以免福祸相依,你看李槐需不需要?他是那种福缘主动往他身上凑、兴许还要忧愁东西有点重、好不好看的。

所以杨老头对李槐,可以破例多给一些,而且可以完全不涉生意买卖,毕竟老人是真心喜欢这个小兔崽子。

骊珠洞天岁月悠悠,可以进入杨家药铺后院的人,本就稀少,李槐这种孩子,不多见的。

至于妇人,正是因为太过普通平庸,所以老人才懒得计较,不然换成早年的桃叶巷谢实、泥瓶巷曹曦试试看?还能走出骊珠洞天?

杨老头沉默片刻,“陈平安开始悄悄追查本命瓷一事了,很隐蔽,没有露出半点蛛丝马迹。”

李柳对此没什么感触,大致内幕,她是知道一些的,属于一条极其复杂的山上脉络,杨家药铺当然撇不清关系,只不过做事规矩,并未刻意针对陈平安,只是与大骊宋氏坐地分赃罢了,本命瓷的烧造,最早便是杨老头的通天手笔,甚至可以说大骊王朝的崛起,都要归功于骊珠洞天的这桩买卖,才可以发迹,慢慢崛起。所以杨老头对少年崔瀺关于神魂一道的称赞,已经是天底下最高的认可,可以说杨老头之外,此道通天之人,便唯有崔瀺、崔东山了。住在杏花巷却有本事掌握龙窑的马氏夫妇,也就是马苦玄的爹娘,在陈平安本命瓷破碎一事上,关系极大,龙须河如今那位从河婆升为河神神位、却始终没有金身祠庙、也就更无祭祀香火的马兰花,老妪心肠歹毒,唯独在此事上是有良心发现的,甚至还竭力阻止过儿子儿媳,只是夫妇被利欲熏心,老妪没成功罢了。马苦玄当年曾经半夜惊醒,知晓此事一点真相,所以对于陈平安,这位早年一直装傻扮痴的天之骄子,才会格外在意。

那位大骊娘娘,如今的太后,还有先帝,是为了宋集薪,更是为了大骊国祚。

国师崔瀺,则是顺势为之,以此与齐静春下一局棋,如果只看结果,崔瀺确实下出了一记神仙手。

至于当年到底是谁购买了陈平安的本命瓷,又是为何被打碎,大骊宋氏为此补偿了幕后买瓷人多少神仙钱,李柳不太清楚,也不愿意去深究这些事不关己的事情。一般来说,一个出生在泥瓶巷的孩子,赌瓷之人的价格,不会太低,因为泥瓶巷出现过一位南婆娑洲看管一座雄镇楼的剑仙曹曦,这是有溢价的,但是也不会太高,因为泥瓶巷毕竟已经出现过一位曹曦了。所以宋氏先帝和大骊朝廷和那位买瓷人,当年应该都没有太当回事,不过随着陈平安一步步走到今天,估计就难说了,对方说不定就要忍不住翻旧账,寻找各种理由,与大骊新帝好好掰扯一番,因为按照常理,陈平安本命瓷碎了,尚且有今日风光,若是没碎,又被买瓷人带出骊珠洞天,然后重点栽培,岂不是一位板上钉钉的上五境修士?所以当年大骊朝廷的那笔赔款,注定是不公道的。当然了,若是买瓷人属于宝瓶洲仙家,估计如今不敢开口说话,只会腹诽一二,可若是别洲仙家,尤其是那些庞然大物的宗字头仙家,尤其是来自北俱芦洲的话,根基尚未稳固的大骊新帝少不得要父债子还了。

李柳突然说道:“陈平安是一个很好说话的人。”

李柳又说道:“但是。陈平安同时又是一个很可怕的人。”

杨老头笑了笑,“能够被你这么评价,说明陈平安这么多年没有瞎混。”

李柳皱了皱眉头,“一旦被陈平安摸清楚底细,第一个仇家,就与落魄山和泥瓶巷近在咫尺了。”

第一个就是杏花巷马家。

第二个便是大骊宋氏皇族。

而马苦玄分明是老人极其看重的一笔押注。

老人嗤笑道:“若是马苦玄会被一个本命瓷都碎掉的同龄人打死,就等于帮我省去以后的押注,我应该感谢陈平安才对。”

李柳叹了口气。

这就是老人的生意经。

杨老头笑了笑,“那位道家掌教,其实早年说了好些大实话,就是不知道陈平安有没有想明白。比如做好事的,未必是好人。做坏事的,未必是坏人。”

杨老头抬头望天,“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佛家,似乎十分不在乎骊珠洞天的存亡和走势?”

李柳默不作声。

杨老头自问自答道:“假设末法时代来临,你觉得最惨的三教百家,是谁?”

李柳说道:“道家。一旦没了飞升之路,也无灵气,世间修行之法皆成屠龙技,道家的处境会最艰难。大道高远的清静无为,就有可能变成无所作为的无为。这对道家而言,极有可能是最早到来的又一场天地、神人两分别。反观儒家和佛家,依旧可以薪火相传,传道千年万年,无非是薪火之光亮,大不如前罢了。”

杨老头点头道:“所以道老大,才会着急。道老三才会亲自为大师兄护道,走一趟骊珠洞天,当个摆摊的算命先生,死死盯住齐静春。”

李柳问道:“齐先生为何不使用那根自家先生赠送的簪子?”

杨老头说道:“那是臭牛鼻子老观主的关键物件,老秀才当然是好心好意,一开始连我都没瞧出那根簪子的来历,应该齐静春起先也未察觉,后来是齐静春力扛天劫,那根簪子的古怪才稍稍显露出来。臭牛鼻子当然也有存心恶心道祖的念头。只可惜齐静春不愿意从一座棋盘陷入另一座棋盘,死则死矣,硬生生掐断了所有线头。”

杨老头流露出一抹缅怀神色,“当年就是这种人,打翻了我们的天地。”

老人笑道:“别觉得如今的世道一塌糊涂,其实真大难临头了,一样会有很多这样的人,挺身而出,这就是儒家的教化之功了。总喜欢说百姓愚昧的,是谁?是山上人,再就是读书人。事实上,为善而根本不知善,为恶而自知是恶,这才是儒家最厉害的地方,子女养老,父母教子,君臣师徒,亲朋好友,街坊邻里,儒家的世道,如那烧瓷,学问渗透了天地,最具黏性,虽然瓷器易碎,泥土本性却不断绝。”

老人想了想,“先前李槐那崽子寄了些书到铺子,我翻到其中一句,‘清寒入山骨,草木尽坚瘦’,如何?是不是大有意思?杏花巷马兰花那种烂肚肠的货色,为何一样会阻拦儿子儿媳求财行凶?这就是复杂的人性,是儒家落在纸面之外的规矩在约束人心,许多道理,其实早已在浩然天下的人心之中了。”

李柳好奇问道:“齐先生当年在骊珠洞天一甲子,到底在研究什么学问?”

杨老头说道:“三教诸子百家自然都有看,齐静春读书一事,当得起‘一览无余’的赞誉,但是他私底下着重精研三门学问,术算,脉络,律法。”

李柳叹了口气。

一介书生,何苦来哉?

杨老头摸出些烟草。

李柳看到这一幕,会心一笑。

应该是弟弟李槐送给老人的。

理由很简单,因为那些烟草看着就便宜。

一番闲聊之后。

李柳站起身,一闪而逝,改变了主意,先去往神秀山,再去落魄山。

————

神秀山峭壁,从上往下,有“天开神秀”四个极大字。

一位扎马尾辫的青衣女子,坐在“天”字第一横之上,如高坐天上栏杆,俯瞰地上人间。

她慢慢吃着糕点。

李柳出现在她身旁后,阮秀依旧没有转头。

李柳蹲在地上,举目远眺,随手将那两件东西丢过去。

阮秀一把接住,收起糕点帕巾。

李柳说道:“一座洞天,水田洞天。一座福地,烟霞福地。比起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稍有不如,福地则是一座现成的中等福地,不好不坏,砸点钱,是有希望跻身上等福地的。只不过福地里边没人,唯有山泽精怪、草木花魅。因为老头子不爱跟人打交道,你应该清楚。按照约定,将来老头子会让你做两件事,然后你按照自己的心情决定要不要做,如何做。”

阮秀摊开手,低头望去。

一块玉牌,一块篆刻有“不是青龙任水监,陆成沟壑水成田”,是为水田洞天,别名青秧洞天。

一枚印章,边款篆刻有“岁月人间促,烟霞此地多”,是为烟霞福地。

福地在地在人,在天材地宝,洞天在修行得道。

这就是字面意思的“天壤之别”。

当然最好的情况就是一座宗门,同时拥有洞天福地,例如神诰宗拥有一座清潭福地的同时,还有一座小洞天,只不过不在骊珠洞天、龙宫洞天这类三十六之列,品相不够。但小洞天终究是小洞天,比起寻常灵气充沛的风水宝地,除了灵气更多之外,关键是要多出许多玄妙,例如大道气息,还有被光阴长河长久流逝、洗刷积淀出来的一些金色物件,小小一粒,满室光彩。

那座水田洞天,又有一些镜花水月的奇妙,所以一定程度上适合刘羡阳的梦中练剑。

其实老头子还有更适合那部剑经的洞天福地。

但是暂时还不合适拿出来。

与人做买卖,千万别上杆子送,卖不出高价的。

阮秀皱了皱眉头,问道:“没有火属的碎片秘境?”

李柳说道:“老头子就算有,也不会给你的,你敢收,你爹也会送回去。我更不会因为这种事情,多跑一趟。”

阮秀点头道:“谢谢你啊。”

李柳没有反应。

阮秀重新取出绣帕包裹的糕点,“要不要吃?”

李柳犹豫了一下,捻起一块糕点,放入嘴中。

阮秀笑眯眯,有些开心,然后说道:“以后打死你之前,你可以再吃一次。”

李柳笑道:“我吃糕点,你吃我,反正还是你吃,倒是好买卖。”

阮秀收起糕点,笑望向远方,“不过也可能是你吃掉我嘛。我觉得这样挺好的,没那么多约束,想吃就吃。”

烧水焚江煮海,万物可吃。

阮秀问道:“以前的事我都记不得了,我们最后一次交手,谁输谁赢?”

李柳神色淡然道:“都输了。”

李柳问道:“那十二位龙泉剑宗的记名弟子,明显有别人安插进来的棋子,你为何故意视而不见?”

阮秀一脸茫然道:“别人放了几只小蚂蚁进鸡笼,我需要去管吗?”

李柳笑了起来。

可怜的蝼蚁。

其中大概又以谢灵最可怜。

阮秀看似随意问道:“你在北俱芦洲,就没碰到熟人?”

李柳说道:“在骸骨滩一个叫鬼蜮谷的地方,擦肩而过了,就没故意去打声招呼,反正以后会在狮子峰碰面。”

阮秀哦了一声,“那你不太会做人。”

李柳冷笑道:“去那烟霞福地打一架?”

“不去,明摆着会输,还是赔钱买卖,打来打去,福地灵气涣散,大妖死伤,没意思。”

阮秀摇头道:“你这种脾气,我当年都没打死你,说明我以前的脾气是真的好。”

李柳后仰倒去,双手枕在后脑勺下边,“那是相当好了。”

阮秀瞥了眼高处,有两人御风而游,往南边去。

她看了眼便不再计较。

————

一位乘坐自家渡船来到牛角山渡口的男子,身边跟着一位名叫鸦儿的婢女。

两人直接御风去往落魄山。

龙泉剑宗打造的剑牌,他有,上次造访落魄山,顺路跟当地一座仙家府邸买来的,这会儿就挂在腰间。

依仗身份原价买卖,这种事情,他做不出来,跟道义不道义没关系,就是

价格翻倍不肯卖,再翻,对方便爽快卖了。哪怕如此,也不过一颗谷雨钱而已。

到了山脚那边便落下身形。

他高声喊道:“大风兄弟!”

一个在宅子大门口板凳上晒太阳的佝偻汉子,立即起身跑来,热络道:“哎呦喂,周肥兄弟来啦!”

姜尚真身边站着一位姿色绝美的年轻女子,正是从藕花福地带出来的鸦儿。

看过之后,郑大风唏嘘道:“涝死啊。”

姜尚真问道:“可以上山不?”

郑大风点头道:“可以啊,不过最近咱们落魄山手头紧,就有了个新山规,过门登山,得缴一笔小钱。既然是周肥兄弟,那我就不要脸了,徇私一回,不按照规矩走了,周肥兄弟只管看着给便是,反正身份摆在这边,是差点成了咱们落魄山供奉的半个自家人,看着给就行。”

姜尚真笑呵呵摸出一颗谷雨钱,放在郑大风手上。

郑大风收入袖中,“使不得,使不得,太多了些。”

那个鸦儿看着厚颜无耻的佝偻汉子,她那颗极其灵光的脑子,都有些转不过弯来。

郑大风陪着姜尚真一起登山,问道:“这次来,有啥事?”

姜尚真笑道:“是来与你们落魄山表达一番谢意,如今我书简湖多出了一位玉璞境剑修担任供奉,多亏了你们山主,全是拜他所赐。再就是听说魏山神举办了第二场夜游宴,我两次都错过了,实在过意不去,挠心挠肝的,所以必须亲自走一趟。一个致谢,一个道歉,必须补上。”

书简湖出现了一座新宗门,名为真境宗,这是宝瓶洲山上众所周知的大事。

如果不是一洲版图上的马蹄声太嘈杂,这绝对能够让山上修士津津乐道许久。

真境宗的桐叶洲如今第一大仙家门派玉圭宗的下宗。

首席供奉刘老成,宝瓶洲唯一一位上五境野修。

此外供奉还有青峡岛截江真君刘志茂。

以及从玉圭宗赶来落脚书简湖的一拨强大修士。

如今又多出了一位北俱芦洲的女子剑仙郦采,成为宗门记名供奉。

声势浩大。

一时间宝瓶洲山上各地,望向神诰宗的视线,就多了起来。

很好奇地头蛇与过江龙之间,会不会在台面上打起来,若是些桌面底下的暗流涌动,到底不如双方大修士打生打死来得精彩。

神诰宗,宗主祁真是一位十二境修为的天君,又得了道统掌教赐下的一件仙兵,而且神诰宗在中土神洲,同样是有上宗作为靠山的。祁真的师弟,如今好像就在上宗那边担任要职。

只不过按照宝瓶洲修士的推断,真境宗在近百年当中,肯定还是会小心翼翼扩张领土。

大骊宋氏不会允许宝瓶洲凭空多出一个尾大不掉的宗门。

事实上真境宗也确实恪守规矩,哪怕是处置书简湖的众多岛屿,除了早期的那些血腥铁腕,典型的顺者昌逆者亡,如今已经趋于安稳和缓,一些足够聪明的修士和岛屿,各有收获,发现在刘志茂的整顿之后,不谈宗门规矩束缚的话,其实各自岛屿实力和家底,不减反增。并且最有意思的一件事,是宝瓶洲最无法无天、鱼龙混杂的野修杂处之地,好像一夜之间,摇身一变,就莫名其妙都成了一位位谱牒仙师,而且还是一座宗字头仙家的谱牒仙师。

在这期间,珠钗岛试图迁出书简湖,真境宗专门拨划出一片山水绵延的几座岛屿,却始终没有决定归属,真境宗某位大修士突然闭关不现身,都是小事了。

朱敛接待了姜尚真,相谈甚欢。

姜尚真拿出了两件价值连城的法宝,作为补上两次夜游宴的拜山礼,劳烦朱敛转交给披云山魏檗。

除此之外,姜尚真起先又准备好了两件仙家重宝,作为落魄山年轻山主为真境宗赢来一位玉璞境供奉的谢礼。

朱敛便说玉璞境剑修,那可是剑仙,更何况还是北俱芦洲的剑仙,周肥兄弟只给两件,说不过去,三件就比较合理了。

当时坐在小院石凳上的姜尚真一拍大腿,说自己怎么就忘了这茬,罪过罪过,于是直接拿出了……两件。

鸦儿有些不忍直视。

她在离开藕花福地之后,既见过姜尚真在玉圭宗内看似跋扈实则算计的手段,还追随姜尚真去过云窟福地,更见过姜尚真的冷酷无情,杀那些不服管束的福地地仙,就跟拧断几只鸡崽儿脖颈似的,眼睛都不眨一下。最后到了书简湖,虽然姜尚真从来没有具体的发号施令,好像当起了天不管地不管老子什么都无所谓的甩手掌柜,但是人人事事,魔教出身、所以大致熟稔一个大门派运转的鸦儿,都看出了姜尚真的为人处世的无形烙印。

所以她就愈发奇怪,当年那位姓陈的年轻谪仙人,至于让姜尚真如此郑重其事对待吗?再说了,如今陈平安可都不在自家山头。

如今的鸦儿,再不是藕花福地那个井底之蛙。

她已经见过整座桐叶洲最高处的风光。

郑大风一瞧,乐了。

好嘛。

灰蒙山,朱砂山,蔚霞峰,螯鱼背。

落魄山四座附属山头的压胜之物,都有了。

而这位周肥兄弟最聪明的地方,在于这四件品秩不俗的压胜之物,将来是可以作为辅佐器物存在的,也就是说只要落魄山找到了更合适的仙家重器,镇压那些山头的山水,如今的雪中送炭,就会自动转为锦上添花。

当然了,这位真境宗宗主的手法,之所以能够这么聪明,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前提。

有钱!

不过也正常,那座云窟福地,是能够让那帮眼睛长在额头上的中土神洲修士,都要纷纷慕名而去的好地方。

更是整座玉圭宗的收入大头来源。

所以朱敛杀猪,杀周肥的猪。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皆大欢喜。估摸着这位古道热肠的周肥兄弟,还要嫌弃朱敛捅在身上放血的刀子,不够多不够快?

既然到了马屁山……落魄山,双方自然要比拼一下道法高低。

这趟落魄山之行,胸有成竹的姜尚真,竟然再次甘拜下风。

因为朱敛有杀手锏,就是陈平安那位开山大弟子裴钱的那句境界翻番。

一锤定音。

姜尚真拜服。

鸦儿在一旁听得浑身不得劲儿。

双方总算开始聊正事了。

鸦儿十分拘谨。

因为那个佝偻汉子的视线,实在是让她感到腻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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