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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里天长夜短,即便是初冬也是如此,夜色来得早,刚吃完晚饭,南昌城衙署的各处房间便相继点起了蜡烛、油灯,除此之外,整个衙门里,则全部被浓重的漆黑所吞没。天色的黑暗,却比不起心底的暮气,从进入九月起,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以至于让人生出应接不暇之感来。
门吱地一声开了,正置身于曾国藩并没有睁开眼睛来,只是轻轻地问了一句:
“谁进来了?”
灯光下,这位支撑着满清江南半壁的巡抚大人显得有如此的孱弱,使刚进门的汉子不由得倒长叹口气,心里很是悲凉。见无人答腔,曾国藩抬起头看着门外。眼前的汉子壮健威武,并不是时常进出书房的兄弟子侄和卫士仆役,一时间他并没有认出来者是谁,但又觉得眼熟。
“曾大人,你不认识我了?”
中年汉子走前一步。
好像是孙玉福!
突然,曾国藩想了起来,这是当年追随自己的学生,在岳州兵败的时候,当时,自己还以为他身亡于乱兵之中。
他怎么可能没有经过任何通报,便只身来到书房呢?他揉了揉眼睛,虽然数年未见了,虽然灯光不亮,人影朦胧,但是曾国藩还是认出来了:
“仁福!”
刚喊了一声,又连忙补一句。
“真的是你来了吗?”
在这一瞬间,曾国藩甚至以为自己碰到了他的鬼魂。
“是我呀,老师,是我玉福来了。”
孙玉福也激动起来。
“仁福,你走过来,靠着我身边坐下,让我好好看看你。”
孙玉福走过去,在曾国藩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来。
曾国藩将孙玉福仔仔细细地端详了很久,又捏着他的手,慢慢地说。
“仁福,这些年,我一直以为你当初在岳阳兵败时,身故于乱兵之中,这会见你没了事,我心里喜慰极了。玉福啊,想不到今天还能见到你,这下我放心了,这几年,你在那里?为何不给我来封信。”
说着说着,曾国藩脸上竟然滚动起泪水来,孙玉福是他最年少的学生之一,也是最早追随他的学生,与其它人入幕为僚不同,孙玉福却是带着乡间一百多壮丁投奔他,最后兵败时,也失去了联络。
孙玉福望着动了真情的恩师,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用双手将那只干枯少热气的手紧紧地握着。
握着学生的手,曾国藩仔细打量着孙玉福,几年不见他已经成熟了许多,脸上的稚气也淡去了,已经成了一个男子汉了。就在这时他突然注意到其鬓角,瞬间,似乎所有的一切都明白了。缓缓的冲开手,曾国藩说道。
“仁福,莫非你也投靠了汉贼?”
无论是当初兵败亦或是坐困江西时,他身边有不少学生、幕僚投奔汉贼,为汉贼所用,但是他没有想到,当初的那个与发匪誓不两立的孙玉福居然也投奔了汉贼。
“老师,学生现在是义军第二十九团团长!”
孙玉福并没有作任何隐瞒,他之所以会来到这,实际上也是因为私心,作为曾国藩的学生,他不想与老师挥兵相向,对湘军的了解,使得他非常清楚,老师的数万勇练根本就不可能是义军的对手,甚至不需要大军入境,只需要将驻于九江的三个团调派至江西,就足够打下江西了。
“你现在出息了……”
曾国藩的言语变得冷淡了,尽管赵烈文也曾劝说过他,但是他却一直都没有下定决心,毕竟,作为一个读书人,他有自己的信仰。
尽管如此,对于自己的学生能够领兵数千,曾国藩仍感觉极为欣慰,对义军的了解,使得他很清楚,这一团之长意味着什么,即便是湘勇一营不过只有五百人,而义军一团则有近四千人,堪称为“将”。
“为师知道,你早晚有一天,必将功成名就!”
曾国藩的赞赏,让孙玉福沉默着,对老师的了解,使得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开口。
“仁福,你这次来南昌,所为何事?若是来游说为师的话,为师是的大清国之臣,断不可行不忠之事……”
“老师,玉福记得小时听父亲讲汤武革命的故事,既然商汤可以伐桀,周武可以伐纣,今天我们汉人凭什么就不可以讨伐无仁无义、残虐汉人的满人朝廷呢?”
当年孙玉福之所以会投笔从戎是因为太平军毁以名教,其从金田起兵时就对除拜上帝教以外的一切“异端邪说”包括中国传统的儒家典籍实行封禁焚毁政策,一路焚书砸庙直到南京。其毁书、烧书更甚于满清,也正因如此,他才会领家乡子弟投奔老师。
“当初学生投奔老师,是为保全我中华之文明不至沦邪教之手,而今日学生之所以甘为主公一马前卒,所为却是为匡正中华之正统,老师,像满清这样一个奄奄待毙、残虐我汉人两百余年的异族殖民者,老师为何要守卫它呢?”
“不,仁福。”
曾国藩似乎突然被注入了一股生气,说话的声音宏亮干脆起来,
“你不懂,我等身为名教之徒,必须有所坚持,朝廷待曾某可谓恩重如山,皇上待为师亦有知遇之师,为师焉能为弃此于不顾?为师身受朝廷、皇上重恩,焉能不血战汉贼,匡正朝廷!”
“汉贼、汉贼……”
冷笑一声,孙玉福盯着老师说道,
“若我等身为汉人亦为贼,那老师又为何人?难道老师就不是汉人吗?”
孙玉福的话让曾国藩不由一愣,他是汉人,若非因为他是汉人,恐怕会像那些满人一样称其“汉逆”了,而现在学生的一声反问,让他张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恩师,其心可悯,但其为不可取。”
孙玉福将声音稍稍压低。
“且不论的满人残虐我汉人,单论目下其江山已经百孔千疮,腐烂朽败,目下如何,难道恩师当真视而不见吗?”
曾国藩发现这些天来自己假装视若无睹的自欺欺人已经不行了,如同海水落潮似地正在一寸一寸地向下跌落。他甚至忘记了喝茶,而是从一旁的碟子里拾起一枚干梅子放在口里慢慢嚼着,这梅子又酸又涩。
“大人深受爱新觉罗家的恩泽,或许看不出这点,而许多人是看得很清楚的;也或许大人早已看出,但要知其不可而为之,竭尽全力扶起将倾的大厦。可是,许多人是宁愿看着它倒塌的。这便是当今天下,如大人者知之者不少、和之者少的缘故。”
“玉福,”
抬起头来,看着自己曾经的学生,曾国藩强打起精神问。
“为师读以圣贤之书数十载,明白知其不可而为之乃圣人所肯定的血性,即使所为不成,亦是值得赞许的。为师的这种血性会不会得到后人的赞许呢?”
孤忠,每每看到史书上记载的这些,曾国藩便会极为感慨,至少自己的这份孤忠总能得到后人的赞许吧!
孙玉福淡淡一笑:
“恩师,其实您早就知道答案了,知其不可而为之,圣人虽肯定过,但并非就是至理名言,这种血性也并非就一定会受到后人的赞许。比如忠桀纣之君,复暴秦之国,为人臣者,虽具血性,亦大不可取。而满清者,以异族主中国两百年,残我百姓、弱我体魄、毁我灵魂,历数种种,满清之罪,可谓是磬竹难书。而恩师却一意欲为满清之孤臣,恩师之血性非但将不为人所赞许,甚至可能为人所鄙夷!”
“既是如此,当初你为何领家乡子弟投奔为师!”
孙玉福话让曾国藩恼声问道。
“学生当初追随恩师,是因已知长毛决不可成事,一是为保我之名教,二是因学生亦另有所期待也。”
“另有期待?”
曾国藩诧异的问道,
“期待何事?”
“学生所期待的,也正是当初许多有识之士所期待于恩师的,那就是希望恩师借讨伐长毛之机会,锻炼出一支强大的汉家子弟兵,先剪灭长毛,次推翻满虏,最后在我神州大地上重建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正因为如此,学生才会投以恩师,与满虏何干。”
曾国藩闻言不由大惊,他惊的不是这番话的本身。他惊的是一个孙玉福也是士宦子弟,家中五代出仕朝廷,受皇恩之厚,不逊于已,可像这样的人居然在数年前便心存这种光复汉家河山的强烈愿望,而且为了这个愿望的实现,同时又将这个愿望压得深沉不露。看着眼前这个学生,曾国藩在心里暗暗地问自己:难道满人的朝廷真的已人心失尽,自己的抉择真的错了吗?
“当学生投以恩师,所思所想绝无匡正朝廷之心,所行所为只为他日匡正我中国。后学生于岳阳被主公所俘后,断然投以主公,正是因主公截然不同与“教匪”,亦不同于恩师,主公所行所为,只为匡正中华正统,学生焉敢不效命于主公?”
在道出这句话后,孙玉福看着曾国藩加重语气说道。
“恩师,难道您非要一错再错,始误终身吗?”
就在孙玉福的话音落下时,书房的门突然被打开了,走进来的是曾国荃,他甚至都没有看到屋内的人,只是惊恐的说道。
“大哥,出大事了,四川、四川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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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怎么说呢?这个角色要留下来,将来还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