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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颜老娘一直卧病在床,前朝后宫许多活动能没能参加。年前在册封太子之前,皇帝先将皇长子之生母水美人晋为贵人。这本是个热闹事儿,以颜启之“大功”是全家都应该光彩出席的,可家里女眷里,打头的颜老娘却病了。正好,颜肃之死活不肯做这皇帝的官儿,姜氏自己也没个品级,不用进宫,就她照顾颜老娘了。
颜老娘是不大喜欢这个孙媳妇的,没别的原因,理由只有一个——咋不生个曾孙出来呢?老太太有个相当朴素的理念:生不出儿子来,一定是媳妇不对。
可生出儿子来了的楚氏,她还是看不顺眼。
姜氏也不在这个事情上跟她争执,争什么呢,怪没意思的。这太夫人,连着颜启、颜平之,都被她给干掉了,失败者有哀嚎的权利。如果太夫人好声好气跟她说话,她反而会不自在。这样态度冷淡的,她心里还好过些呢。
太夫人着:“女人还是得有个儿子,不然在夫家也挺不起腰来,恁多家业,叫哪个来擎着?”
姜氏在想:【不晓得郎君带神佑会不会出差错?今日阿家与阿嫂入宫,又是何等模样?会不会与水贵人起争执?】
这水贵人的“贵人”可不是清宫戏里没啥地位的低级职称。贵人一词,自出现的时候起,地位是相当高的。本朝开国并不久,先帝今上都不是很讲究的人,后宫次序也有些乱,直到米丞相以“后宫紊乱,是以皇子不生”为由整顿之后,才规矩了起来。
按照传说与附会星宿,皇帝有一后、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这其中的三夫人,便是贵妃、贵嫔、贵人了。
原本皇帝是跟米丞相商量着,怎么着也得把皇太子的生母给弄成个皇后吧?这样册封皇太子就名正言顺了,对吧?
可米老头说了:“毋以妾为妻,且陛下无嫡子,皇长子为庶长,依礼法当立,何必多此一举?”米丞相有一担忧:这水贵人出自寒微,家里也没个像样儿的兄弟,一朝弄成个皇后,怕外戚粗鄙闹事儿。必须要在名份上卡上一卡,施加一点压力。以后皇帝不在了,哪怕水贵人进位,朝廷也好辖制这外戚之家——真是用心良苦。
皇帝不好在这事上争执,且知这些个大臣好讲个家世,便将这立后的事情压下,专心准备这册封皇太子的事儿。
因有此一事,水贵人对大臣、世家颇有些记恨的意思。世家大臣们呢?一点为也不甩这水贵人,是皇太子亲妈又怎么样?咱就不听你的!
这里得更正一点,所谓外戚,被不被鄙视,也是要分时候的、分人的。比如,如果是世家女以家世、人品入选为后,那是一门贵戚,人人尊敬。如果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丫头,以美色或者是运气,简单地说,裙带,带着一家人上升的话,那就要被鄙视个死。
水贵人家的情况,显然属于后者。
所以姜氏就有点担心,怕到时候闹得大家脸上不好看。如果楚氏觉得受到了侮辱,还不定会有什么大会发生呢。到时候她怕家里受影响,旁的还好说,二房里这情况有点微妙。
就这么一个念叨、一个走神儿,一个早上就过去了。楚氏与郁氏也回来了,柴氏预产期就在这几天,楚氏与颜老娘都不让她轻易挪动了。
姜氏偷看看着楚氏,深觉得这阿家真是厉害,几乎算是撕破脸了,还能规行矩步地来看颜老娘。还跟颜老娘汇报了情况,特别夸了颜启:“还是将军建言册封太子的呢。等册封太子的时候,将军更有光彩。”
颜老娘听到儿子又做了件好事,眼睛才亮了一点。姜氏心说,您还真好哄。
又说了一会儿话,颜老娘还念叨了几句:“大娘呢?要生个大胖小子才好。”就睡了。
楚氏一摆手,姜氏与郁氏都跟着撤了。
到得楚氏正房,姜氏不用她问,便将家务汇报。也没有什么事情,赵氏被关了,颜老娘不能动,家里真是再清净不过了。姜氏看楚氏面有倦容,识趣地捧一回茶便告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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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得自己家里,颜神佑跟颜肃之爷儿俩正在那儿玩游戏呢。
也是颜神佑想得开,那是亲爹,又不能拿去埋了,何况看着也挺养眼的。再者,颜神佑对颜肃之报以深切的同情,自打知道颜肃之被爹妈坑了之后,真是每天都给他点一根蜡烛。她是相当理解颜肃之的,颜肃之当时才多大啊?颜神佑上辈子在他这么大的时候还叛逆过呢。
虽然颜肃之现在还中二着,不过,颜神佑想,只要他别在自己跟前犯病,只要自己不是把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只当着平常认识的人相处,大约还是不错的。
颜肃之这里呢,当老师当得上瘾了,他的文化课水平其实比姜氏还要高一截的,只是平时不显罢了。颜肃之的讲解,显然更合颜神佑的胃口。颜神佑就特别喜欢听他讲史,中二少年略愤青,用词相当刻薄,常逗得闺女笑。有些批评世家的话,颜神佑也觉得相当有道理,还会附和一二。
姜氏回来的时候,就看到这父女俩都扎着袖子,往廊下栏杆上一坐。颜肃之两条长腿,左腿随意垂下,右脚踩在栏杆上,右肘抵着右膝,侧脸看着坐在他左手边儿的闺女。颜神佑这货人矮短腿,两手撑在身侧,两条短腿够不着地,她前后荡着腿,也歪脸看她爹。
颜肃之就觉得这小孩儿特别逗,看起来也挺顺眼的,教东西也学得快,十分不费力,也就跟她玩。
颜神佑正那儿套话呢,听颜肃之有一搭没一搭说:“你这一天到晚也没个玩的,小孩子,多玩耍些才好。长大了你就知道了,学得多了,没用。”
颜神佑道:“还行。”
“你又懂什么?你老子我小时候比你还用功,现在有用吗?”
颜神佑很认真地说:“你要小时候不用功,不学这些本事,教不了我,我现在才不跟你一起玩呢。”
颜肃之:“……”
按照游戏规则,现在轮到颜神佑发问了:“那阿爹你现在玩什么?有趣么?”
问得颜肃之一怔,忽地有些讪讪。本来是挺有趣儿,后来发现他娘是个总boss,整得他爹十分之惨,深觉自己的道行完全不够看,但是又找不到新的乐趣。这不,都无聊得开始教小朋友了。
看她爹不说话了,颜神佑也不说话了,一转头,特别开心地跳到地上:“阿娘~”
颜肃之看到姜氏来了,不知怎么地,他就想到了之前被大舅子约谈的内容,忽然生出一股……尴尬羞涩来。刷,他也跳到地上了,故作轻快地一撞袍角:“我去找唐大玩去了。”
姜氏:“……”她先前心里因吴表妹的事情误会了颜肃之,也有些尴尬,不大好意思。可后来颜肃之对姜戎那个生孩子的提议装死,弄得姜氏就不想见到他了。十分之羞耻!
颜神佑眼睁睁看着她一对爹娘跟中学生早恋似的气场,只觉得有些可乐,又觉得有些诧异——这算是,都有点意思吗?虽然是当人闺女的,也知道在这年代没个亲兄弟不好,可她从来没生出撮合这两个人的事儿。不为旁的,就为颜肃之虽然其情可悯,可行为实在不靠谱。姜氏要不跟他好吧,还能平淡度日,要真把他放心上了,那不得愁死?
这是怎么能看上这么个中二的呢?颜?
当然不是!那必须是还有一点节操。
不过姜氏目前能默许哥哥跟颜肃之谈一谈,已经是极限了,再进一步,是不可能了。是以姜氏就这么、这么,这么放了颜肃之走了!
颜神佑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你俩证都领了,娃都生了,现在玩起暧昧小清新了吗?可这男女之事吧,不是局外人能插得下手的,颜神佑只能眼睁睁看着姜氏放走了颜肃之,然后冲她来了。
颜神佑连忙站好,乖乖牵着姜氏的手:“阿娘你累不累?饿不饿?饿了让厨下给你拿糕饼,我让他们温着呢。天已经凉啦,要吃热的。”
姜氏嘴角一翘,丈夫看她不上,她还有闺女不是?于是也温言道:“神佑长大了,懂事呢。”
颜神佑毫不放过任何一个自吹自擂的机会:“我一直都很懂事。”
“嗯,去练字吧。”
颜神佑:“……”萝卜腿……
姜氏低头就只看到她一个头顶,又黑又细的一头柔软的头发,姜氏忽然觉得能够从这头发上看出颜神佑蔫蔫的心情,十分不厚道地笑了。牵着女儿入内,轻声细语地哄着她:“神佑乖,眼下特立独行于你无益。有你爹一个那样的,就够了。”
颜神佑跽坐在秤上,仰脸看着姜氏:“阿爹那样不好,我不像他。可我就是不想压到腿嘛,难受。”
“嗯?”
颜神佑又蔫了,她并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也知道规则,只是一想到有可能压出两条扁扁的小腿,她就觉得坑爹。姜氏有些无奈,又想,这闺女一向省心,就这一件事儿上坚持,爱闹腾就让她闹腾几天吧,倒好显得活泼些。
颜神佑就此躲过一套说教,在姜氏的督促下开始练字。习字是枯燥无味的,她却渐渐找到了乐趣,这一笔重了,那一笔轻了,涂涂抹抹,十分可乐。
姜氏看着她这个样子,心里也活泛开了。颜神佑在蒋廷尉家算是一鸣惊人,打开了局面,姜氏便分外珍惜,总想为女儿再仔细筹划,谋个好前程。眼看颜神佑过年都六岁了,唐仪的儿子还是没个影子,姜氏心里就有些焦急。她还真动了一点要把女儿嫁回娘家的主意了,以女儿现在的样子,想来嫂子们不会过于挑剔。再看颜肃之,似乎也有些“名士”风范了。虽不十分门当户对,也不算是过于痴心妄想。
颜神佑写得自己满意了,放下笔,就看到姜氏在出呆。出声问道:“阿娘想什么呢?”
姜氏下意识地一笑:“没什么。”
颜神佑皱眉,难道是在想阿爹?这个……需要我帮忙吗?
母女俩脑电波差了十万八千里,居然同时在为对方的“终身”思考了起来。
还是姜氏先回过神儿来:“来,给你看个东西。”领着女儿到了卧房,取出一只小妆匣来。
这妆匣红黑两色漆,图案线条流畅,打开盖子,上一层是枚菱花镜,下面是些格子,也有些放小盒子的,也有放梳子等物的。原来是个妆匣。
颜神佑年纪小,脑袋上且戴不了什么首饰。再小些就在姜氏这里,每天起来了都是姜氏给她打扮,头发梳两个揪揪。现在有自己的屋子里,也不过是一镜、一梳、一些彩带、坠脚而已。顶天了加盒胭脂,好往眉心里点。
这么全套的妆匣,这么早就给配了吗?颜神佑暗暗留心。
身为女性,对这一切自然不会拒绝,开心地道:“谢阿娘。”
姜氏道:“阿兰她们几个也学会梳头了,以后叫她们给你梳来。”
颜神佑道:“那阿圆呢?”
阿圆带你这么大,人家家里孩子都快不认识亲娘了。而且只有一个儿子,不得再出去多生两个吗?这些个道理姜氏没说太多,只说:“她也有家呀,家里也有个小儿郎呢。”然后就对上女儿秒懂的眼神,姜氏有点……很没成就感。
颜神佑问道:“那阿圆还回来吗?”
姜氏这才打起精神道:“这是自然,她原是咱的人,能去到哪里?”
“呃?”颜神佑这几年净担心爹妈担心家庭担心功课了,这方面还没细想,现在一想,阿圆兴许就是传说中的世仆了。
姜氏对女儿的原则就是,哪儿不会讲哪儿,遇到什么事解说什么事,反正这闺女不正常,不用担心她听不听得懂。经过姜氏解说,颜神佑才知道,阿圆的妈就是蒋氏的陪嫁,阿圆比姜氏大那么几岁,也就从小跟着姜氏。如果不是阿圆生了个儿子,那这孩子估计也是内定的颜神佑的陪嫁心腹。
“还好,阿方家的孩子也长大了,比你大一岁,正在教导着,过一阵儿与你带了来。”
颜神佑:“……阿娘,阿娘只有两个侍人吗?”她就有四个呢,连上阿方的闺女,就五个了。
姜氏笑道:“合用的都摆到眼面儿上吗?我有事儿叫她们管呢?”
“什么事儿呢?”
原来,姜氏的陪嫁颇丰,娘家人觉得她受了委屈,越发不肯在钱财上亏待了她,与了她许多田地房舍。也要取租、也要经营,自然要派得力的人。有已成亲了的侍女,就夫妇两人个一同为她经营一处产业。
姜氏最丰厚的一处产业却不是良田百顷,却是煮盐,这便交与自幼相伴的侍女夫妇来管。
颜神佑眼睛瞪得大大的:“盐?”
“是,盐,休要小看了盐。熬出来,缴些税,”说到税,姜氏的声音低了下去,“咱家现也不用缴甚税,利润丰富,足够衣食。”
“就自己贩卖了?只要缴税?没人管?”
“阿李会管。”阿李便是那管盐的侍女了。
颜神佑就呆了,完全没想到会是这样有木有?!盐铁难道不都是战略物资吗?不都应该是国家专营的吗?即使被承包给盐商,也要有盐引什么的吧?怎么可能随便你们去制、去卖?这国家还是国家吗?[1]
“那咱家产铁吗?”
“铜铁岂能随便开采?不得政令,私掘有罪。”
【那还好……】颜神佑突然就对这个国家的整体情况有了一个相当明晰的认识,对朝廷的水平,也有了一个相当准确的评估。这是一个朝廷有些权威,但是集权与控制并不很强的年代。所以,就算得罪了皇帝,只要你够牛,完全无压力。
对战略资源的控制力,直接体现出一个政府对国家的控制程度,一个连盐都管不了的皇帝,啧啧。看来皇帝也没那么牛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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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是,这个看起来挺凶残,弄得楚氏相当没脸的皇帝,其实也没那么牛。当然,这只是相对的,相对于高度集权下的皇帝们来说。事实上,现在全国官儿最大的,还是他。
就是这么个官儿最大的人,眼下正在发愁。愁什么呢?
钱不够花的了。
虽然是个时常玩手段的皇帝,但是皇帝的日子其实……也有相当难过的时候。先帝在战乱里起兵的,登基没多久,还不久休养生息,他就死了。今上和兄弟们一套乱打,然后又是清算,还瞧不起原先管理国家的这群人。反正又乱了好几年。
这国民经济,想也知道好不起来。偏偏皇帝开始要抑制世家,这些家伙一旦上了什么狗屁倒灶的名册,就特么全家不交税,还会闹些隐田、隐户,妨碍国家税收!必须收拾!
可没用!
破坏容易建设难,马上打天下不能马上治天下。皇帝任用的一起寒人,有几个是有能力的,可更多的只好刮地皮。简直要弄得民不聊生了,一年就出了四五次“暴动”。皇帝好歹没算脑残彻底,不得不起用了会管家的米丞相等一批人,勉强维持住了形势,慢慢地恢复。世家也渐渐地复苏了,皇帝……也只有捏着鼻子认了。
可米丞相也是世家,也不能狠狠地括隐不是?这世家渐渐恢复了元气,接着挖国家墙角。为了维持国家的开支,加的那些个税也减不了几个——新兴的如颜启这样的特权人物家庭人口增加,也要跟国家要好处。国库里的钱,那是真不够花了!
再加税,也不行,再加百姓受不了,又得造反了。
可册封皇太子,不得办个隆重一点的仪式吗?皇太子的用器,它得是金子的吧?总不能拿银子来代替吧?皇太子他外公家,也得给点钱、给点地、给点好处吧?还有,四夷来贺,也得给点甜头吧?
这将煮盐的事交下去,也是米丞相的无奈之举。为的还是收税,私人煮盐,贩卖,国家收税。说穿了,还是为了钱。
就这样,世家渐肥,可国家,真没太多的钱呐!尤其皇帝还要养兵呢,总不能兵不养了,先给儿子办典礼吧?这时节的冶炼水平也是有限的,就只能出产这么多的黄金,你要拿个银、铜来,它跟礼仪不符,看着不像个事儿。哪怕一时糊弄过去了,以后……照国家经济这个怂样,也没钱换呐。掉漆露里儿的用器给太子使?那多寒碜?此时皇帝开始恨自己没儿子的时候花钱太过。
皇帝愁,唐仪不得不跟他舅一块儿愁一愁——这也是脸面呐!跟他病友一起喝酒的时候就念叨上了,颜肃之一看他这样儿,顺口就说:“要钱是没有的,要糊弄过去还是行的。”
唐仪一听,有门儿,忙问:“他们也有说,用铜或银之类做胎,外头包金箔的,只怕掉了金箔之后难看。你有办法?说来听听。”他还没放弃给“儿子的岳父弄个官儿当当”的想法,到时候办喜事儿的时候也好看呐。虽然他儿子现在还是没影儿,可他就是上心了。
颜肃之道:“用铜六、锡一,溶了,便是赤金之色。只不过生的锈却是青绿色,也没什么,打磨去就是。”[2]
唐仪问道:“真的?”
“当然!”
唐仪乐了:“好!我去跟阿舅说去。”
颜肃之嗤笑一声:“急的你!”
唐仪急匆匆跑去见他舅,把皇帝吓了一跳:“你怎么来了?可是有什么事?”这个外甥从来不主动找他聊天,都是外甥他妈来,一来就弄得皇帝十分想死。可一旦不是外甥他妈来了,皇帝又担心是他姐有事儿。
唐仪嘿嘿一笑:“阿舅,我就说颜二有主意。”附耳过去轻轻地把这主意说了。
皇帝一听,问道:“果然?”
唐仪听了主意就来了,根本就没试验。但是作为一个讲义气的中二病,他对他的病友有着理所当然的信任:“不信就试,不应验了就夺了我的官儿去!”
皇帝敢吗?当然不敢。所以,还是应验了吧。
将作那里听了这主意,倒是回说:“古法似有此金,可试。”一试,果然浇出一个土豪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