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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去机场送行的时间是早上五点钟。按照先前与任明睿商量的决定，在他带回北京的消息之前，孟然暂时不会扫队友们的兴致。人走后孟然闲得发慌，只好假期早早上班去，把残留的几个繁琐乏味的文件拿出来写。可写着写着，他的心思就不在电脑屏幕上了。
从任明睿出现起，这还是第一次离开他到相隔几千里的地方去，孟然早上去泡茶就在发呆，他把壶拿起来时水都不烫了。
不论有什么有分歧，或多少天没见，孟然知道只要开车不到一个小时便能找到他，极少过度紧张什么。但眼下连打听任明睿的消息都要靠手机，孟然坐在办公室浮躁地仰头望顶灯，好似今天才恍然间发觉，自己藏在稳重外衣下的本心有多神经质与缺乏安全感。
大脑乱糟糟的，令孟然实在无法专注写东西，他坐在椅子上思量少顷，从柜子里把“谋杀男童案”与“女教师失踪案”的卷宗拿出来，又去要了立案到现在的物证资料。
反正是他的习惯，总要在结案时再整理回看一遍案子的文件。既然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着手提前准备。孟然先是浏览了一遍卷宗，看看时间还不到飞机落地，便把视频资料电脑回放。刑侦队全体放大假，孟然坐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少有得打了个哈欠，腰坐得也没平时直了。
他第一次微微不敬业地半倚桌边，慵懒地播放那些曾反反复复被看了无数遍的监控。一条条无声的视频影像在催眠，幸好孟然放心不下任明睿，不然这会儿定要睡过去。他一边喝茶提神，一边慢悠悠地点开一个新视频，忽然电脑发出了不小音量的吼叫声，把他那丁点困意都惊没了。
女人发疯一般的嘶吼在空荡的刑侦队里散播开，水波般慢慢消失在空调的凉风里。孟然调小音量看着视频里的两个人，慢慢冷下了目光。
傅千蔓，汤俊晤，他们都死了。这段阮洐偷拍下的录像，竟阐述着他们间悲哀的因果。
成年人殴打儿童的视频，看一遍也够引起不适，他的队伍里还没有哪个冷血的人能把这段视频反复播放十几遍，除了他自己。孟然面无表情，深邃的瞳孔仿佛能冷却所有情绪。他看着录像在面前反反复复播放，傅千蔓的吼叫已让他麻木。
昨天下午听了齐涛的哭诉，也令孟然大概可以描画出傅千蔓的样子，是一个聪明，娴静，温柔的女人。指尖有规律地轻敲着桌面，他想起了任明睿曾有意无意说过的一些判断。
傅千蔓受生活所迫，她需要这份行业中较高的工资，所以即便忍受学生的霸凌也要留下，可以让他理解。然而孟然隐隐地在思考，思考中越发迷惑，这场事件的展开总让他觉得哪里异常。
那款绣花针很短，很细，混在食物中确实不会被察觉，但不是完全无法找到。傅千蔓是个具有正常智力的成年人，第一次中招，或许还有第二次，但第三次，她绝对会小心检查自己的午饭，或者吃食堂，或者将饭锁在柜子里，藏到四岁小孩摸不到的地方。很明显，她有无数方式防止自己身体受伤。
虽说孟然不是研究心理学出身，身为警察也能大概模拟傅千蔓的行动。知性、不能丢掉工作、再加有能力保护自己，他不能理解这样一个女人为何要动手殴打汤俊晤，而且视频中她的状态，好像精神已经临近极限一般。
在那所幼儿园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绝不简单。孟然可以预感到，任明睿带回来的线索会令他们所有人膛目结舌。
窗外飘过一块厚重的乌云，它慢慢滑行，将太阳吞进了肚子。办公室的光线随之迅速减少，屏幕在他半眯的眼中闪烁着一个发光的方格。蓦地，孟然懒散的手指一颤，坐直身体拖动视频的进度条。
他好像看到了什么。孟然迅速将视频导入软件逐帧播放，在阴暗中抓紧了屏幕。画面极其缓慢地运行，在一帧中，奇怪的位置上出现了一个光点。
光点大概是圆形，在幼儿园办公室的窗户上，就那么悬在空中一闪而过，好像灵异事件一般。
之前拿到录像的目的是为了有证据逼院长说实话，而发现了傅千蔓丢失的鞋子，已经是意外收获。没人注意到这个，实际上如果不是孟然闲来无事将视频循环了几十遍，他也不可能看到肉眼难以捕捉的一个光斑。
视频里的那天阳光很强，如果是对面楼房玻璃反光，不会是这种奇怪的形状；阮洐偷拍的视频导致画面没有稳定角度，那个光点可能并不是一闪而过，而是由于拍摄的问题没能更多记录它。孟然做刑警的年头也不算很短，这样的一个奇怪的光在脑海里下意识对应上的物件，如果能够找到，可能会将所有的疑点解开。
他迅速将案件资料放回柜子里，急匆匆向屋外而去，不过孟然再急也不忘联系挂念的人，看时间任明睿该下飞机了，他边走着打了个电话过去，而这通电话，让他更添了不安。
“你别生气，也是赶巧了，唉。我和这些老先生共事虽然就一年，但感情挺深的，他们都拿我当儿子。而且……我凭空消失，一直也没能好好和他们道别。”
任明睿在等电话另一边的回复，局促地望着远处的老教授们，几秒后听孟然叹了一声道：“我怎么会生气。去吧，重要的事情要好好处理，不用担忧什么。有我在，我会让他们调整去见程悦的时间。”
“我人都在这儿了，我自己去和他们沟通就行，不用麻烦你。”哪怕是细碎的小事，任明睿也被感动到了，咬咬嘴唇轻声说了一句：“谢谢你理解我。”
“你不喜欢我说对不起，我也不喜欢听你说谢谢。但不许在那边瞒着我去夜店勾三搭四，早点回我身边来。别忘了，我还有话对你说。”
“哼，我哪敢啊。”孟然温柔的声音总会给他力量，任明睿摸摸手机，忍不住笑意，他发觉原本紧张的手指放松了。
“不好意思，叔叔阿姨们还得等我一下。有点麻烦事，处理了立刻跟你们走。”任明睿和忙不迭冲他点头的教授们笑了下，小跑回机场商店买了两条烟，到路边塞给派来接他的两个警员，好生道歉赔笑脸将人舒舒服服地送走，等他做完这些回到那群教授们中央，他发觉到每个人看他的眼神都不太一样了。
任明睿猝不及防撞见他们，一时紧张忘了许多应该伪装的事。不过既然从一开始就没做，眼下的状况，他倒是放平了心态。任明睿跟着老师们上了来接他们的大巴车，主动请李教授坐在身边。
任明睿在靠近中间的位置，正好能给所有人看到，他无奈地笑了笑，坦然道：“看来老师们是被我吓着了。”
很明显，他一幅世故的表情说出这句话来更惊吓到众人，每个人都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开口才好，坐在他身边的李教授甚至摸着他的后背眼睛都起雾了。
“孩子呀……你，你这些年，去哪了啊？”老人家一开口，眼泪就流下来了，身边的一众教授触景生情，都跟着偷偷抹眼泪，倒是让什么也感受不到的主人公尴尬了。
“我暂时在做心理咨询的工作。”任明睿叹了又叹，都不知如何安慰他们才好。“叔叔阿姨别哭啊。我挺好的，真的。”
一人闷着鼻音说：“好什么呀，当我们看不出来你苦呀。”
“我不苦。嗯……刚开始的日子是挺艰难的。不过时间久了，也就过来了。”他平静地笑道：“我知道，你们肯定以为我现在这样是创伤产生的精神障碍，其实还真不是。”
他继续道：“那天之后，我想开了很多事。看嘛，人生这么短，大千世界缤纷多彩，我得多看看才不枉来一遭。所以我开始接触新鲜事物，学会了怎么跟人交往，还学会怎么玩了。渐渐地性格开朗了，也话多了，就成现在这样了。”
他解释了，也没办法让只了解曾经那个他的众人立刻适应。任明睿倒不急，好歹八年没见，他明白再怎样辩解也苍白无力。换角度想，一个木头人般的小孩成了这幅油嘴滑舌的模样，谁能安心接受？
所以他开始慢慢和他们聊，聊科研的进展，聊生活的酸甜苦辣，变着花样逗他们开心，利用这段车程，和曾经相识的人们重新认识了一遍。
“跟我们回学校看看吧，有几个老家伙没跟我们去参加研讨会，大家都很惦记你。”一名教授提议，发愣片刻补充说：“你放心，学生老师都换了一批又一批，没人能认出你。”
“我上车了，就是准备都去打个招呼。”此话一出，见他们眼神交锋，互相用胳膊肘捅彼此抢了起来。任明睿想着心中放不下的那些事，忍俊不禁道：“你们看，顺路就到公大了，法大我下午再去。”
其实他在政法大学工作的时间更长，在公安大学不过只是教一学年的课罢了。但现在，任明睿想去那边看看。
曾经过着点与线的生活，他只有上课会出现，下课就消失，直到今日都没完整逛过公安大学。任明睿得了机会，想到处走走，看看孟然的母校，想象一下他的学生时代。
窗外烈日高照，有操练的口号声从运动场远远传来，青春昂扬，是这一批刚满二十岁的学生在挥洒汗水。任明睿坐在办公楼一边和教授们聊天一边瞎想，如果他当初提前一年回国，提前一年来公安大学教书，孟然那时还不到大四就不会去实习，是不是就有机会让他早点知道自己出现了……
有时候错过，多想也是枉然。
现在他知道，自己当初拿着错误的名字所以没能寻到对方。任明睿忽而哑笑，扫视环绕在他周围的都是这所学校里的老人物，呆望窗外，又低头看自己的鞋尖。“老师们有人带过一个叫孟然的学生吗？八年前毕业的。他很优异，如果带过他，你们一定有印象。”
任明睿没什么别的目的，只是单纯想知道关于孟然学生时代的事，哪怕只言片语，也是珍贵的故事。他抬起头，见两个教授听到这个名字神色惊讶。
“你怎么知道是孟然了？”
这种的措辞令他接不上话，或者说，任明睿听懵了，他完全不懂对面怎么会冒出这么一句。
“指什么？我是，工作上，认识他的。”他不清楚自己的舌头怎么会打颤。
“那就是缘分咯。”好几位教授都在忍笑不知用眼神交流什么，其中一人被推出来，笑吟吟地说：“还记得你当年有个神秘的助教吗？给你买胃药的那个？”
对面的人嘴唇还在动，念出了一个名字。任明睿看着他，失重地跌进深渊，身体像手中的玻璃杯般摔了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