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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八年前的那一天后，有些事情对任明睿来说，读取他人的记忆是多此一举。那是种同类之间的感应，他们都站在凛冬之中，同时围在燃烧的黑色篝火旁。眼下遥望书房里的人与那把保险箱中的凶器，他仿佛身在其中地看穿了始终。
“老公？你们在做什么……”
一双双震惊于那把藏在书房里的手枪的眼睛，簌地向后望去，那个家人拉不住的女人出现在他们的身后，面容惊恐地瞪着支离破碎的一切。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汤志业没有看她，但所有人都能理解是与徐旋说。
徐旋瞳孔颤栗，浑身发抖，恐怖的沉默过去半晌，她蓦地稳住身形，冷下的脸像换了一个人。“你指那把枪，还是孩子。”
男人猜到了大半，只不过听自己的妻子这样说，还是让他发愣了一会儿。
“……旋，这些事，和你没关系。”
“没关系？是吗？你这样说，好像养他的是你没有我。”徐旋刚一张开嘴，泪水便顺着眼尾滑到了下颚，她似没有心地流着清泪，颤抖地指着墙上的全家合影：“你还记得这张照片吗？这是我们刚办好领养手续时拍的。那天下着小雪，一点不冷，我们开车去商场买幼儿用品，聊了好多特别傻的话。我好像一下子年轻了十几岁，跟你聊着聊着，连孩子毕业工作结婚的事都计划好了。”
她甩开身后几位老人的胳膊，字字如质问：“你知道吗，不管孩子是谁抛弃的，既然生他的人不要他，那就不配做他的父母。这是老天赐给我们的孩子，我打从见到他，就当俊晤是我自己生的。这四年，我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都全心全意地爱着他，爱着我的孩子……”
她麻木的声音逐渐颤抖起来：“可他，不是我的孩子。”
“是我疯了么？汤志业，究竟是我疯了还是你疯了？”徐旋抓着胸口的衣服，紧紧攥出了血渍，她没力气吼出来，但每一声都如同毒箭呼啸而过：“我在你眼里，就是个想要孩子想到神经失常的女人是吗？哪怕为毒贩养孩子，你也要感激他替你应付了发疯的妻子是吗？”
她的话对汤志业来说，一定字字如千刀万剐，否则他不会随着妻子的声音落泪。
“别说了。”他摸一把饱受折磨的脸颊，“我得跟警官们去公安局解释持枪的事。剩下的等我回来再谈。”
“您想去哪？”
在这谁也无法张口的时刻，他们的目光聚在了任明睿的身上。
“您决定要瞒着自己的妻子么？叔叔爱了阿姨半辈子，是不是爱得太久了，让你忘了什么才是能维持感情的东西。”任明睿索性关上了书房的门，坚定有力道：“来。就在这儿说，你不把事跟阿姨讲明白，咱们今天谁也别走。”
汤志业的脸颊微微抽搐：“……我没什么能对旋说的。”
“是么？我倒觉得您有很多东西可以说。就比如你为什么要和方哥说那番话蒙骗警方，你又在谋划什么可怕的事。”
汤志业脑子里嗡嗡地发蒙，他不敢相信自己会从这位仅有过一面之缘的心理学家眼中寻到了同样的情感。哪怕年轻人什么也没说出来，他也知道自己被看穿了心。
“我不能……您别逼我了，带我回公安局吧。”
“为什么不让夫人知道，您总得给个理由。”
“我不能牵连她。”
“所以你认为，她快被逼到自杀也是更好的选择？”
“我爱人的问题，会有解决的办法……”
“这只是你一厢情愿的臆想。人都是自私的，你说是为她好，究根结底，还是为了你自己。”这句话是说给汤志业听的么。任明睿想了想，又不敢再想下去。
“你们在说什么！？”徐旋听不懂他们在打什么哑谜，但她感受得到其中隐藏着必须要知晓的事实。她扒开黑压压的警察，冲到汤志业身边抓着他的领子，狠狠打了一巴掌，又被家人哭着从男人的身边拉开。房间里上演着撕心裂肺的悲剧，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破败不堪的家。
“汤总不想说，怎么不想想夫人找到了枪，又藏药是为什么。”任明睿缓缓地抬起眼帘，用没有温度的嗓音向汤志业说着他没明白的事：“有个女人得知自己被利用了感情，被毁了生活，她丧失了活下去的动力，但，她却没有立刻让自己解脱。或许是有天她偶然发现的，也可能是她早早便知道的事——她的丈夫，藏了一把枪。于是，她有了个不切实际的疯狂想法。她决定隐瞒，隐瞒自己坏掉的内心，哪怕每一个伪装的笑容都是生不如死的摧残，她也要在死前，再做最后一件事……”
年轻人的话像狠狠打在他的另一边脸上。汤志业惊醒的瞳孔缩成一个黝黑圆点，他不敢置信地瞪着徐旋慌道：“旋……你、你……你想做什么！？”
她哭哑了嗓子吼：“……不然呢？要我像你一样接受么！！”
“他没有接受。”任明睿的目光向她移去，轻轻地说：“你的丈夫，并不比你好到哪去。”
任明睿成功动摇了他，自白将会在几秒钟后向他们揭开残忍的真相，而此时此刻，孟然的心头却冲上一股控制不住的力量，让他想立刻在最不该阻止的时候拦住汤志业。
不能让汤志业说下去，不能让任明睿听到他的想法。孟然呼吸逐渐急促，恐惧在脑海无限地放大，他僵硬无言地站在一旁，心中无法打破牢笼的哀求在身体里横冲直撞，而心里的声音，却不是为了任明睿。孟然在对自己说，不要让我听到。
黑夜从天际线爬上地面，黄昏的暗光烧灼着汤志业的身体，他紧绷的肩膀渐渐无力地放下，轻哼了一声。
“对我来说，无论有没有孩子，只要旋在，我的家庭都是完整的。从和她相爱结婚，我没有一天产生过比别人少了什么的想法，因为我只爱她，胜过世上的一切。
“我的父母是开明的人，哪怕我们当年还年轻，也从没用封建的思想怪过她，待她如亲生女儿，撇开万难地支持我们。我的岳父岳母，也只想要女儿不卑不亢拥有平等的婚姻，看到我是个值得托付的人，更对我如亲生儿子。
“旋是想要孩子，但这终究不过是我们生活的一个小小微不足道的插曲，我们拥有着世上没多少人可以拥有的幸福，完美得就像写在书中的故事。但是我们的生活，就这么被一个小孩改变了。”
汤志业抬起头，终于不再隐藏任何。
“养了四年的孩子，就算没人在我心里抵得上旋，我也倾注了真心的爱。没有他，我不会因为失去孩子日夜煎熬，没有他，我的妻子不会每天靠吃药看病活得像个怪人。曹彦毁了我的家庭，毁了我的妻子，毁了我的生活，无论其中经历了怎样的过程致使他们将孩子送来我家，源头都是那个畜生造的孽。
“我是有很多办法可以要他消失，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牵连到自己，但我不能让他死在别人的手里。我要他的血沾在我的手上，要亲眼见他死在我的面前。只有这样做，我才能让我的生活继续下去。”
他充满仇恨的双眼死死抓着被孟然收缴的枪，又转而落在空气中。
“或许我和我妻子，在你们眼中都是理解不了、失去了理智的疯子。但如果换作你们遭受这些，你们一定也会这样做。”
汤志业的话在房间中飘散，而后响起了另一个人的声音。
“我理解你。”
任明睿平静地看着他。
“我也会做，与你相同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