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足(2)(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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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衍十四年阳月初五,钦天监早早测算了是个好日子。

因着前一日大雪,天地素然一新,鸾乌殿的宫人们忙忙碌碌,在殿外一边扫雪,一边扫着那两棵大桑榆甩落一宿的枯叶残枝。辛襄入宫闱如入自家后院,步伐轻快地迈过殿中积攒的一簇一簇的雪堆,推着殿门大步就往辛鸾的内室里走。

温暖干燥的空气兜头笼罩过来,伴着某种花香,暖和得如春天一般,辛襄先是和殿内趾高气昂的鸾鸟撞了个照面,接着向殿中西翼拐了过去,快到寝室的时候,只见屏风外面站了一排等候辛鸾洗漱的宫人,许尚宫和几个老嬷嬷不知道哪里去了,只剩一清水的年轻面孔。

一列宫女向他行礼,辛襄指了指殿内:“这都几时了?还没起?”

打头的红衣宫娥羞涩地点头,“叫了,殿下不肯起。”

没有几个年长嬷嬷去喊,她们几个年轻姑娘都扛不住辛鸾早上的胡闹的。

辛襄轻轻啧了一声,情绪似乎很好,“我去叫!”说着拨开层层帷帘绕过了屏风。

辛鸾的寝室里还捧着坐火盆,比刚来的一道还暖和,辛襄三两下脱了自己的大氅外衫,走到辛鸾的榻前想也不想,直接把刚才捧过雪的手直接伸进了他的后脖子。

外间的宫人们只听到殿下“啊——”的一声尖叫,紧接着就是一声怒吼:“辛远声!你作什么!”

内室的辛襄才不怕他,短促一笑,“赶紧起来!猪都比你起得早!”

说着用手冰他还不过瘾,又来掀他的薄被。

辛鸾简直要烦死了,罩着脑袋就往后躲,“你起得比我早有什么奇怪的?走开走开!”

辛鸾拐弯抹角地骂他,辛襄忍不住“嘿!”了一声,也不脱靴子,直接跳上辛鸾床榻扑过去掐人。辛鸾迷迷瞪瞪地刚睡醒,被这么一个死沉的人压住,立刻就喊上了,“辛远声你下来!”

辛襄威胁道:“起不起?”

辛鸾被吵醒已经很恼怒了,这个时候蹬着腿死命往被褥里缩,大声道,“辛远声你弄痛我了!你发什么癔症!让我再睡一会儿!好不容易不用上课,睡一会儿也不行吗?”

只是他那点劲儿根本扳不过辛襄,辛襄压制他找了个很好的位置,笑眯眯地说了句“不行”,接近着两腿直接隔着被褥箍住了他的腰,三下五除二把他的脑袋拨楞出来。辛鸾一边叫一边翻滚,也不知道起气得还是被逗的,他从被子里伸出手无力地想抓住辛襄的手腕,却被他一下子就顺进了被子里,伸进他的腋窝咯吱他。

“来人啊!”

“救命啊!”

辛鸾笑疯了,死命地朝外面喊了起来!

他和辛襄从小长大,小时候只要几个年长的女官嬷嬷不在,就兴高采烈地在整个鸾乌殿打这种疯狂野蛮的架,殿里那些瓷器摆件玉枕案几甭管是什么,通通乱摆一通搞成路障,而太子殿下和公子襄就各自拿着枕头氅尾互殴,一直打到气喘吁吁、趔趔趄趄砸碎几样东西,才吃惊地晓得停手,然后手忙脚乱地踩着女官回来的时辰开始收拾一塌糊涂的战场。

那都是很小的事情了,大概是是辛鸾很久没这样闹了,莫名地就很兴奋,他用力地拿两只手擒住辛襄,躺在床上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而他笑成这样,辛襄也忍不住大笑起来。外间的鸾鸟没见过这阵仗,被这俩人惊得直扑腾,婢女似乎早就习惯了这俩兄弟的吵吵嚷嚷,屏风上映着她们一个个苗条的身影,从头至尾没有人往里面张望,甚至连一步都没挪动。

辛襄最后完全压住了辛襄,恶狠狠大喊,“还不起!你看有人来救你吗!”

辛鸾剧烈的扭动让他有些亢奋。浓烈的花香不断地溢出来,又暖又香的温度让他流出汗来,辛襄忘形地一把把辛鸾两只胳膊架上头顶,另一只手不又分手地隔着辛鸾一层滑溜溜香妃色的寝衣摸下去,顺着他的腰线肋条一直挠他的痒痒肉。

“哈哈哈哈哈——辛远声你给我放手!”辛鸾爆发出大笑,在他身下鱼一样的蹦跶,竭力想翻身把他掀下去,但是躺倒的姿势让他怎么也起不来,最后他大叫道,“辛远声你有病啊!你起来!辛远声你顶到我了,顶到我了!”

鸾乌殿屏风外头婢女都在,辛鸾喊的话根本没过脑子。

辛襄却蓦地停手了,一把捂住他的嘴,斥他,“辛鸾你瞎喊什么?!”

辛鸾喘得上气不接下气,顿了一下,撇开他的手,“怎么了啊?我喊什么了?”

他的大笑已经转为筋疲力尽的喘息,不知道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就那么脸颊通红的仰面躺着,头发散了满床。

辛襄没有说话,也没有动,甚至还有些要俯身的意思。

空气中拢上一层不自然的沉默,辛鸾无形中似乎察觉到什么,不安地挣动了一下。

辛襄的脸孔已经退掉刚刚玩闹的神情,辛鸾无端地有些紧张,刚才叫喊得嘶哑的喉咙发不出声,他下意识地就清了清,“行了,你快下来,压死我了,要没气儿了。”

可是辛襄却没有动。

他制得他动弹不得,辛鸾缓缓睁大眼睛,屏息着看着他靠近。只见辛襄一句话也不说地俯来,轻轻拨开他的头发,在榻上挑出来一块石头来。

问,“这是什么?”

辛鸾被压制的胸口莫名地松出一口气,他答,“玉髓啊。”

辛襄沉默了,掂着那块翠绿翠绿的石头,可疑地盯着他,“谁给你的?”

他的话听起来比想象的还要酸。

辛鸾装作不在意道,“还能有谁?当然是你爹啊!你不也有一块吗?”

辛襄的眼神瞬间黯淡了。

他直起腰,慢慢从辛鸾身上滑下来,“哦。”

辛鸾觑着他的神色,立马从被窝里滚出来,朝外面掩饰性的喊了一声:“我起了,快更衣!”紧接着,一列宫女在外齐声应喏,两人挂起帷帐,五人捧着洗具和衣裳鱼贯而入。

辛襄小声嘟囔,“这是绿玉髓罢,父亲送给我的是紫玉髓。”

辛鸾用胳膊撞了他一下,小声道,“喂,你不用这么小心眼吧?王叔就分我一小块。”

辛鸾太了解他了,知道他这是难过了。

公子襄性情傲岸,事事要强,从来举止言行不屑打笑胡闹,他大清早上能和自己那么闹,可见昨晚回王府是有多高兴。济宾王膝下五个儿子,只有辛襄一个养在外面,辛鸾知道,每一次王叔许他回府住一宿、夸奖他一句、送给他一样东西,他偷着高兴都能高兴一个月。

想来王叔昨夜送辛襄紫玉髓的时候,他也曾惊喜交加罢,只是第二天就发现这不是父亲独一份儿的心意,任他们兄弟俩感情再好,辛襄也要伤心啊。

·

宫女绞干了帕子等辛鸾擦脸,辛襄沉默地坐在榻上,辛鸾心里堵着块垒,推开手帕忽地光着脚下地跑出外间。

“殿下要去哪!”宫女惊叫了一声,鸾乌殿地面是光滑的理石,屋子再温暖地面也是冰凉的。

辛鸾却没有理会她们,跑到外间,咕咕咕地去撵着那只鸾鸟去了,只一会儿的功夫,那个头很大的鸾鸟不情不愿地被他追着跑进内室。不知道是不是鸟儿笼中关了太久已经不会飞了,它就那么被辛鸾撵鸡一样,五光十色地被追着屁股送到了辛襄面前。

紧接着,辛鸾把一小盅的玉露塞进辛襄手里,“你喂喂它,它很好玩儿的。”

那鸟儿是真漂亮,神气地甩着尾巴,一屋子七个宫娥都要为它让路。

辛襄无奈地看了辛鸾一眼,他毫不怀疑,这要不是鸾鸟太大辛鸾抱不起来,不然他绝对会把这只大鸟囫囵着塞进他怀里。

“坐着!”

辛襄才不想管那只鸟,他没有好口气地放下那块绿玉髓,朝着辛鸾命令。

辛鸾乖巧地立马坐在榻沿上。

辛襄吐出一口气,拿过宫娥准备的白袜子,想也不想地蹲下|身去,握住辛鸾的脚踝。

辛鸾吓得差点跳起来,“别别别……哥哥哥哥哥哥,这个我自己来!”

辛鸾别扭得“哥哥”都直接喊了出来了,辛襄也有点尴尬,放开他站到一旁,让宫女过去帮他打理。然后内室里就没有人说话了,该理床铺的理床铺,端火盆的断火盆,穿衣的穿衣,梳头的梳头,一切沉默的井井有条。

辛襄无聊,只能去撸那只鸾鸟的羽毛,因为心猿意马,鸾鸟的尾巴都让他撸掉了好几根,鸾鸟也察觉出他的不走心,回头啄了他一口,嫌弃地掸了掸腿,走了。

辛襄没工夫跟畜生计较,看着宫女理床铺抖出好几瓣桃花,没话找话地问,“刚就想问这屋子怎么这么香,哪里来的桃花啊?”

辛鸾没过脑子,答,“外面吹进来的罢。”

辛襄皱眉,嫌弃道,“你说真对,这个季节四处都开桃花。”

辛鸾听出他嘲讽的意思,忽然忍不住笑了。

他转了个身,让婢女把他的寝衣剥下,没想到衣服里又落了几瓣桃花出来。这个时候辛鸾也奇了,扭头看向婢女们,“尚宫局现在就开始培育桃花了?你们谁捧回来了?”

婢女摇了摇头,“没有啊。”

辛襄等着无聊,走到红玉橱边上翻捡里面的东西,随口问,“许尚宫呢?她怎么不在?”

“伺候我那俩未婚妻去了,”辛鸾张开手臂,一名婢女在后面理了理腋窝腰线,另一名在前面将他中衣的盘扣扣上。辛鸾口气平常继续道,“内宫说是现在府制未定,人手杂乱,她们可能要在我这里住一段时间。以后东厢你注意些,别乱进,她们住着呢。”

辛襄手中绞着玉带子,眉头一皱,“那安全么?”

辛鸾眉头更是一皱:“安全啊!我又不会做什么!辛远声你想什么呢!”

辛襄气不打一处来,回头道,“我是问‘你’安全吗?!人家父母新丧,弄不好这杀亲之仇就记在你头上,你再让人半夜用钗子捅死了!”

“啊……?”

辛鸾长大了嘴,他完全没有想过这个,有些茫然,“……不能吧。”

外袍的腰带是玄色斜扣的九盘扣,婢女躬身他面前,裹腰带时候方向就弄错了,辛鸾低头忍不住责备,“不是这样弄的,怎么笨手笨脚的。”

“生什么气,”辛襄闻言走过来,“我帮你弄。”

宫女忙不迭的让开,辛襄三两下解开那腰带,辛鸾配合着转了身,一边转一边嘟囔,“我觉得不能,她们都是女孩子啊。”说着他还笑了,口无遮拦道,“再说捅死了就捅死了呗,我死了,就再也不用当这个太子了,你就替我继承太子位!”

辛襄有点恼火,手上一个用力,辛鸾不防备地“嘶”了一口气。

辛襄冷冷道,“那你想的可真美!”

·

原本今日巳时五刻大柳营是天衍帝亲自主持演武的,辛鸾辰时起床准备已经不早了,结果殿中没有年长的女官把着时间,辛襄辛鸾这两个人孩子就各种磨蹭,一会儿打嘴架,一会儿唠闲嗑,等到许尚宫从东厢赶过来的时候,辛鸾居然才刚穿好衣服还没吃上早膳。

屋里的年轻女官被劈头一通责骂,辛鸾也不敢吱声,灰溜溜地踱道屏风外开始用膳。

外间的小内监等他许久了,见殿下总算从内室出来,抓着这个空隙开始回报,说樊邯小将的演武的请柬已经送到了,还专门安排了人引着他去兵部那里接洽。

辛鸾嘴里塞着香酥的煎饺呜呜地点头,表示知道了。

辛襄却从屏风后面出来,闻言道,“樊邯?是北境那个樊邯?”

辛鸾没有嘴回答他,扭头朝他点头,眼神那意思是:“你怎么也认识他?”

“他昨夜就住在王府上,我怎么不认识?”

辛鸾正想说:这樊邯不是神京人罢?正常武将都是要住在吏部安排的驿馆的,他怎么住在济宾王府上?

那个小内监立马把话接了过去,“是了,今早的请柬是送到济宾王府的,公子还为卑下引了路。”

外官受邀住王府,这可真是了不得的礼遇了,想来这个樊邯颇得王叔青眼了。

辛鸾生怕辛鸾不高兴,正想解释什么。只见辛襄烦躁地坐在一旁,摆手道,“知道了,是我父亲让你安排他进去比武的,我不怪你,别这么瞅我。”

辛鸾咽下嘴里的煎饺,小声嘀咕道,“没想跟你说个,”说着他对那小内监道,“奉宝,你来说给公子襄听,樊邯比武安排在哪里?”

奉宝露出灿烂的笑意来,“回主子的话,演武一共十名,名单是按照音节排序的,但樊邯情况特殊,主子特意安排在了第一个,是守擂的。”

一个人的武力再强、体力再充沛,也接招架不住源源不断生力的进攻,这个樊邯可以连胜,但绝不会夺得最后的魁首。辛鸾从昨夜就想的明白,他给王叔面子,但是更要给神京少年机会和给自己的心血一个交代,而这个安排,眼下正好用来讨好辛襄。

辛鸾用帕子抹了抹嘴,轻轻撞了辛襄一下,那意思是“满意了吧?”

嘴上却说,“毕竟是王叔亲自推荐的,放在前面,也让咱们提前看看这个沙场小将有哪里不凡。”

辛襄没理他,他的傲气也不把这样的小招数看在眼里。只见他冷着一张脸看辛鸾终于吃完了,扬声朝着外间正备轿辇的许尚宫喊:好了。

紧接着,尚宫和几个大宫女飞快地捧着手炉、风帽、红狐的毛绒大氅、狐皮紫绣的攒珠抹额、厚厚的鹿皮靴子进来了,站的跪的半个屋子一起伺候辛鸾出门。

“陛下銮驾都出发了!”

许尚宫忍不住催促道,“主子们可快些走吧,今天御道还不知道要怎样挤,别误了时辰!”

有婢女匆忙上前也想要伺候辛襄罩上大氅,辛襄摆了摆手让他帮辛鸾去。而辛鸾被一群人簇着上行头,一身娇艳的松花配桃红,仰着脖子呜呜地点头:“这就走这就走,误不了的。”

他这么被催着,也不敢不麻利,等着眼前的女官给自己最后绑好了大氅的带子四下退开,他连铜镜也没照,提着袍服就要往门口走——

辛襄却一把从身后把他拽住了,责怪道,“急甚么!落东西了!”

辛鸾没防备被他扯得趔趄,心想:落什么了?这么多人还能落?谁知道一回头,正对上辛襄手里那块翠绿的玉髓。

“你……”辛鸾盯着那块玉,短促的停顿住了,一时没说出话来。

其实在早晨辛襄翻出这块石头那一刻,辛鸾就暗暗决定以后不会贴身带着它了,不是不喜欢,而是因为害怕辛襄看到会不舒服。可此时那块碧玉髓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辛襄穿好了绳结,红色的绳子透过上面碧绿的小孔,像一线红沁在一泓清水里,而玉石的上面,还精巧的绑出一个花结。

“仰头。”辛襄一脸平静地站到他面前,解开了红绳。

几乎是本能,辛鸾仰起头,温顺地露出脖子。

他个子没有长开,平站着只道辛襄的胸口,而辛襄专注地俯下|身,剑眉飞挑,拇指贴着他咽喉处的皮肤,把绳子绕了一周,笨拙地在他耳侧系着那红绳上小小的绳扣,“忘了我父亲怎么嘱咐的了?好好贴身收着,对你化形有益。”

周围的宫女们呆呆地看着,莫名地有些傻眼,她们不懂这默契,跃跃欲试的想过来帮忙,却又好像被什么阻着,一个都没有动。而辛鸾茫然地仰头,感觉着辛襄稳重的呼吸,直到最后温热的石头收进他的里衣,贴住他的皮肤,辛襄才臭着一张脸退开,简明扼要地扯了扯他大氅的风毛,凶道:“呆什么呢!还不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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