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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为善(04)
两名死者的身份暂未确定,她们的指纹完整,DNA信息也已经被提取,但在警方的数据库里没能比对出结果。
而法医那边,尸检报告也未出炉。
神情古怪,在海镜寺外反复观察他人的少年叫秦绪,今年17岁,在市三中念高二。
“师傅,秦绪这个身板也太弱不禁风了,不像是能将刀刺入成年人颞骨的人。”方远航说。
“现在还不好说。”明恕道:“如果被害人当时处于清醒状态,秦绪对其发动突然袭击,的确不像能得手的样子。但如果被害人已经昏迷呢?或者处于其他无法反抗的状态?秦绪看上去虽然清瘦,但毕竟是男性。”
方远航说:“那倒是。我把他叫过来?”
明恕点头,“去吧。”
秦绪确实与众不同,别人即便没看到尸体,单是听说死状,就吓得要命,他是看到尸体的人之一,却不慌不忙,像被抛置在凹坑中的不是两具可怖的尸体,而是别的什么物事。
“你的同学呢?”明恕问。
秦绪面无表情地反问:“你想找我同学的话,叫我来这儿干什么?”
明恕笑了声。十几岁的少年面对年长的男性,通常有装腔作势的举动,下意识就希望压对方一头,给对方来个下马威。这种人明恕见多了,秦绪这种等级的,充其量就算个“小怪”。
秦绪大概没想到明恕会这么笑,眉心皱了起来,几乎维持不住脸上的淡定。
明恕说:“我再问你一次,你的同学呢?”
秦绪眉头皱得更深,“我没同学。”
“你一个人来祈月山?”
“一个人就不能来?祈月山还有这种规定?”
明恕说:“当然能来。不过我想知道,你一个人来祈月山的目的是什么。”
秦绪渐渐激动,“我来拍照!”
明恕问:“那介意我欣赏一下你拍的照吗?”
秦绪抱着相机,身体微侧,嘴唇抿成一条线。
这是个十足防备的动作,显然,他很不愿意让面前的警察碰自己的相机。
也许相机是次要的,里面的照片才是关键。
僵持了一会儿,秦绪在明恕的气势下败下阵来,不悦地将相机往前一递,“你想看就看,别弄坏了。”
明恕快速浏览照片,一边眉梢不经意地挑高。
这台相机算上镜头得花五万以上。对专门玩摄影的人来说,五万当然不算贵,但对一个高二学生而言,五万的相机已经是顶级装备。
秦绪说来祈月山是为了拍照,祈月山秋景美丽,但从山脚开始,他拍的就是人,而并非风景。
有人喜欢拍景,有人喜欢拍人,这倒是没什么。
可如果喜欢拍人,为什么要大老远从市区赶来祈月山?在别的地方不能拍吗?
而且秦绪镜头里的人,都十分“丑陋”。
并非相貌上的丑,而是一种“丑态”。
有为了抢地盘而互相拉扯、破口大骂的中年妇女,有为了让女伴拍到黄叶飘飞画面,而用力摇树干的大爷,有站在不该站的地方,肆无忌惮踩踏草地的年轻人,有正在大庭广众下小便的孩子……
往后翻,还有那些惊恐万状从山林里冲下来的男男女女,甚至还有十多张凹坑里的尸体照。
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为什么喜欢拍这种东西?
明恕又往前翻,看来秦绪还没来得及删除以前拍的照片,相册里还有上周、上月的“存货”。
和今天所拍类似,秦绪捕捉的全是普通人的“丑陋”瞬间。
忽然,明恕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方,还有一个眼熟的人。
“虾宝宝”,以及“虾宝宝”的老板秦雄。
照片里,秦雄正在跟一个中年女人扭打,两人的表情都十分扭曲,眼中充满怨毒。
明恕将相机转向秦绪,“他们是?”
秦绪扯出一个讥讽的笑,“我爸妈。”
秦绪和秦雄都姓秦,问之前明恕就已经猜到了。
“看来你很热衷观赏旁人的丑态。”明恕说:“不过你为什么非要来祈月山观察?”
“当然是因为到这种网红景点的人格外丑陋啊!”秦绪眼神变得阴鸷,“嘿嘿”笑了几声,“你没发现吗?这座山随处可以捕捉到最丑陋的灵魂!”
方远航眼皮直跳,有种躺着中枪的感觉。
明恕说:“刚才在海镜寺外面,你不断观察周围的人,也是为了捕捉他们的丑态?”
秦绪舔了下嘴唇,“如果可以,我还想拍下你们警察的丑态!”
方远航听不下去了,“你适可而止!”
“相机。”明恕晃了下,“借我用用。”
秦绪激动道:“为什么?”
明恕说:“里面那十几张凹坑照片,说不定能给我们提供一些线索。”
秦绪握紧拳头。
明恕说:“怎么,不愿意啊?”
秦绪说:“你根本不是想要我拍的那十几张照片,你是想把我的相机拿去做技术处理!”
明恕笑,“哟,还挺聪明。”
“你以为我是凶手。”秦绪又道:“因为九成命案的凶手,都会返回作案现场!”
明恕手指捧在一起,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推理倒是看得不少。”
“但我不是凶手!”秦绪说:“我连她们是谁都不知道!”
明恕问:“那个凹坑最早是谁发现的?”
秦绪愣了下。
明恕等了几秒,“嗯?”
秦绪说:“我如果说是我,你是不是会更加怀疑我?”
“还真是你?”
“我总不能撒谎吧!万一以后被你们发现我撒谎,那我的嫌疑岂不是更大?”
明恕说:“那你得好好回忆一下了,是怎么发现那个凹坑?”
“我……”秦绪终于局促起来,“我跟在三男两女后面,想拍他们。他们在那个凹坑附近打闹,我在下方拍不到他们的脸,就只好往上走。我站的地方比凹坑高,一下就看到了里面的尸体。”
明恕问:“你跟的是哪五人?”
秦绪往后一看,将对方指了出来。
明恕又问:“他们知道你跟着他们,拍他们的照片吗?”
秦绪不屑道:“我拍照从来没被人发现过!”
明恕没有继续往下问,暂时将秦绪放走。
“这孩子心理可能有严重问题。”易飞说:“但要说他是凶手,我看也不一定。”
“嗯。”明恕道:“秦绪有发丨泄情绪的渠道,但凶手展示出来的是一种长期压抑、终于爆发的状态。”
易飞扫了眼目击者们,“都问得差不多了,除了这个秦绪,其他人都看不出什么疑点。”
明恕揉了下眉心,“还是得等邢老师和肖满那边出结果。”
夜里,邢牧带着尸检报告匆匆赶到,见萧遇安也在,脸色突然变了,“萧,萧局,你也在啊。”
萧遇安点头,“嗯,来了解下案子。邢老师,你不用顾忌我,跟明队汇报就是了。”
“哦,好。”邢牧将报告递给明恕,“还是初步尸检时的结论,两位被害人都死于颞骨的锐器伤,之前我怀疑被害人在死前处于神智不清醒的状态,凶手可能给她们用了药,但毒理药理检验显示,她们并未服过、被注射过任何药物。另外,她们的胃部已经排空。死亡时间是在10月13日晚间。”
明恕说:“所以她们是在清醒状态中被凶手一刀给……”
“当然也可能处于睡眠状态中。”邢牧道:“不过有个问题是,凹坑边就是第一现场,尸斑也证明,她们在遇害后很快就被摆成了我们看到的姿势。两个女孩,在什么情况下会在荒郊野外睡觉?我实在是想不出来。”
明恕抱着手臂走来走去,“凭秦绪的身体条件,即便是在夜间,也几乎不可能将一把刀cha丨入两名清醒成年女性的颞骨。凶手大概率不在那群上山的年轻人之中。方远航。”
忽然被点名,方远航连忙站起来,“师傅,我在!”
明恕说:“命案发生的地方虽然离海镜寺很远,但两名被害人上山,按正常路线来走,应该会经过海镜寺。她们遇害的时候,祈月山上游客不算多,海镜寺的僧人也许注意到了她们。你去海镜寺打听一下。那如果她们并非是从常规路线上山,她们与凶手的关系,就很值得琢磨了。”
常年住在海镜寺的僧人有九位,方远航找到他们时,一位二十来岁的年轻僧人主动走了出来,自称三天前的下午,看到两名女性经由海镜寺往山上走。
这位僧人叫悟憎,一年前考研失败,才拜入佛门。
“她们来祈月山赏秋,我遇到她们时已经是下午3点。”悟憎穿着僧人衣,但也许是出家的时间不长,举止不太像僧人,“我当时正在院子里读书,她们进来休息,问我山顶上的叶子是不是都黄了。”
方远航问:“你怎么回答?”
“我当然是告诉她们叶子的确黄了。”悟憎说:“但我提醒过她们,海镜寺离山顶有很长一段距离,再往上面走,就没有路了,她们两个女生可能会遇到危险。但她们不听,还说自己是女汉子。”
方远航问:“你为什么觉得上面会有危险?”
悟憎愣了下,眼皮往下一耷,“山上平时根本没有人去,难道不危险吗?”
方远航没有接着问,而是盯着悟憎看了会儿。
危险其实分为很多种,山上有野兽,是危险,山上路险,一不小心可能会栽下去,也是危险,山上藏着意图不轨的人,更是危险。
悟憎想表达的,到底是哪一种危险?
见方远航看着自己,悟憎神情有些不安,“我没有将她们拦下来,我也很自责,但她们死在山上,这不关我的事吧?”
方远航有些吃惊。
都说信佛者慈悲,悟憎这一番话却听不出分毫慈悲。
“那你回忆一下,她们上山时穿的是什么样式的衣服。”方远航说。
悟憎说:“都是运动服,一人白衣白鞋,一人红衣黑鞋。穿白衣的那人带着相机”
方远航又问:“她们上山前后,你还注意到别的游客了吗?”
悟憎摇头,“那天来祈月山的人其实不少,但从海镜寺经过,往山上走的我只看到她们两人。”
“你们平时会上山吗?”
“不会,山上除了树还是树,有时看得到一些松鼠。我们需要什么会下山购买,上山没什么意义。”
“穿运动服,赏秋,自称女汉子,还带着相机。”明恕说:“那就和我们大多数人一样,真的只是去山上看银杏叶。但两个游客,为什么会被凶手盯上?”
方远航站在一旁出神。
明恕喊了一声,“想什么呢?”
“啊?”方远航回过神来,“那个悟憎给我的感觉不太好。”
明恕问:“怎么个不好法?”
方远航说:“他是我们现在已知的,最后见过两名被害人的人。当被害人上山之后,他完全有机会尾随其后作案。”
明恕说:“动机呢?”
方远航坦白道:“我不知道。”
“不要着急。”明恕在徒弟肩上拍了下,“确定尸源后,这案子就会找到突破口。”
尸源查找进行得并不顺利,但肖满在一具尸体指甲上提取到的皮肤组织竟是与数据库里的一条DNA信息比对上了。
王峥,43岁,四年前因为强丨jian女性被判刑三年零六个月,今年年初才刑满释放,未婚,疑似无业,目前与年迈的母亲一同住在西城区草笼街。
明恕立即派人去草笼街,又亲自打听王峥服刑时的情况。
冬邺市一共有两座监狱,一座在城北,一座在城东。王峥服刑的监狱位于城北,被警界称为“北监”。
监狱里等级森严,犯人也有犯人的规矩和“鄙视链”。
处于“鄙视链”底层的向来是对小孩动手的犯人,其次是将魔爪伸向女人的犯人。
王峥是个强丨jian犯,伤害的是个刚参加工作的年轻女性。监狱里很多人都有妻女,最看不惯的就是王峥这样的废物。
用“北监”狱警卢照锋的话来说,就是——王峥这三年半过得很惨。
明恕问:“怎么个惨法?”
卢照锋也没说得太明白,只道:“基本上被废了。”
明恕懂了。
犯过各种各样罪的犯人,在监狱里用自己的手段,惩罚了一位强丨jian犯,令他在出狱之后,没有机会再犯同样的罪。
但是,侵犯女性并非只有那一种手段。
明恕看着铺在桌上的尸检细节照。
两名死者在死前与事后都没有被侵丨犯,身上也没有他人的ti丨液、毛发,但姿势却带有强烈的xing丨暗示。王峥现在已经不是个健全的男人,在苦闷、压抑之下,他会不会在女性丨身上泄愤?
答案是有可能。
被警察找到时,王峥正在送快递。他骑的是一辆电瓶三轮车,后座上堆满了货物,最近正是物流高峰期,每家快递公司都缺人。
“你们,你们干什么?”王峥畏缩地往后退,“我没有犯法,你们抓我干什么?”
“抓你当然有抓你的道理。”方远航家里有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堂妹,关系特别好,亲兄妹似的,堂妹现在刚工作,和当年被王峥强丨jian的女性年龄相仿。所以一见到王峥,方远航就特别火大。
易飞叮嘱方远航办案不要情绪化,先把人带回去再说。
方远航问:“易队,那你呢?”
易飞说:“这个王峥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我去他家里看看。”
王峥喊道:“有什么事你们冲着我来!别去为难我妈!她身体不好,不能受刺激!”
易飞说:“最让她受刺激的,难道不是你这个儿子?”
王峥一时无言。
易飞来到草笼街。王家所在的居民楼是一栋八层矮楼,这种楼层的房子,在冬邺市几乎可以与老房划等号。
和王峥的激烈反应不同,王母刘婆婆平静地将易飞让进屋,担忧地问:“王峥又犯什么事了吗?”
屋内摆设陈旧,桌上用纱布笼子罩着吃剩的饭菜。老茶几上摆放着瓶瓶罐罐,仔细一看,全都是药。
厨房里飘来药味,灶上正熬着中药。
进屋之前,易飞就注意到,门外的墙上有新近粉刷过的痕迹,被遮盖住的大概是“强丨jian犯”之类的字眼。
这一家过得很不好。
易飞问了刘婆婆几个关于王峥的问题,刘婆婆一一作答。
“王峥的确犯了错,是我管教无方,他坐多少年牢,都是应该,哪怕是将牢底坐穿,对姑娘的伤害也无法弥补。”
“他出狱之后找不到工作,好在我还有退休金,我们娘俩勉强能够维持生计。不过他最近找到个什么送东西的工作,有个工地也愿意让他去干活,也算是安定下来了。”
“我对他没有什么指望,只盼他将来不要再做伤天害理的事,就够了。”
“药吗?药是我的,我年纪大了,不中用了,心脏、肝肾都不好,还有类风湿,你看我这手,都变形了。王峥常说,叫我放心,他努力工作给我养老,你看这些药,都是他逼着我去医院开的。”
王峥坐在审讯室里,桌上摆放着的是两名被害人的照片。
“啊!”他凑近看了几秒,旋即大叫着跳起来,脸色煞白,“这……这是什么?”
明恕说:“她们是谁?”
王峥惊声道:“我怎么知道?”